她们走上二楼,发现秘书正持着电话等待,看见俞璇玑也只是一笑,递过听筒的同时,还不忘夸赞白夫人的服饰,引着她往外走。
俞璇玑接过听筒,只说了一句:“是我,俞璇玑。”
李默群极干脆利落地说:“我有个朋友,姓韩,名玉麟,明日中午12点半的火车到上海,说是想盘恒几日。我无暇招待,你便出面,带他在上海转转,认认朋友,快点送走便是。”
“……若是,他想要等到您回来呢?”
“你告诉他,我一时半刻回不去,总之打发了就好。”
“是!”
俞璇玑一边挂电话,一边四下打量,发现秘书已经把白夫人不知道劝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位姓韩的“朋友”不交给秘书接待,而要单独告知她招待;不提安置在酒店,而说要“盘恒几日”;不说他来上海做什么,只说让她出面“带”他转转认认;不说让这位朋友等他回去,而说要“打发了就好”……
到底是什么人,需要这样忽远忽近地对待呢?
俞璇玑十分不解。忽而转念一想:反正李默群放心让自己接触的,一定不是地下党的自己人。既然如此,不如借花献佛好了。
她再下楼时,就见白夫人遥遥望过来,于是她笑着径直走了过去,推着白夫人去更衣室:“你看看,我接个电话的功夫,你头发还乱着呢,就这么跑出来了!可别吓跑了这满屋的娇客呀!”
白夫人大抵还搞不懂什么是“娇客”,笑嘻嘻随着俞璇玑走,只是一进更衣室表情就严肃了。
俞璇玑小心翼翼插上门销,转身道:“李默群让我接待一位贵客,不知道是什么路数,你来给我帮忙……你比我经验丰富,也许能看出什么来!”
是了,李默群嘱托了让她接待,可没有说她不许找个朋友帮忙啊!
☆、宾至如归
既然李默群的秘书不出面,俞璇玑就带了白夫人和两三个仆役,一起去火车站接人。这时节火车站有日本宪兵来回巡视,其他接站的人大多站得远远,手里扯着一张纸或者一片布,写上来人的名字。俞璇玑差人在火车站的两个出口和醒目处都贴上大字招贴“韩玉麟先生请移步2号候车室”,底下画一张火车站的平面图,2号候车室位置标红。她和白夫人就坐在单独的候车室里,聊天烤火,好不惬意。
沦陷区客运列车班次不多,又要为军列让路,晚点几个小时都是常有的事儿。俞璇玑和白夫人相约吃过早午餐才来火车站,看仆役们饿得笑容勉强,就差他们轮流出去填饱肚子再回来。即便如此,一群人还是等到傍晚,候车室外才响起了悠闲的脚步声。门是虚掩着的,是以来人只敲了一声半响不重的,就顺手推开了。俞璇玑和白夫人正在里厢坐得百无聊赖,听门轴吱地一响,都看了过去。
门口站了一个极儒雅的男人,戴一顶软呢礼帽,围巾被风一吹,略有点歪,他用手正了正,才迈步进来。眼尖的仆役早迎了上去,接过他的手提箱。
俞璇玑和白夫人一起走上前,白夫人个高腿长,倒比俞璇玑还快了一步:“是韩先生吗?可算把你等来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轻缓和煦地伸出手去。这是白夫人在上海一贯的做派,她的外形似乎自带某种暗示,所有男士——哪怕是穿着长衫的保守派——都会拈起白夫人的纤纤玉手,深情一吻,仿佛突然变身为电影里的西洋绅士。这位韩先生显然“洋味”不足,他握着白夫人的手摇了一下,生生把白夫人优雅的手势,当成了普通的握手礼。白夫人的笑容都垮在脸上,俞璇玑赶紧接话:“李先生这几天不在上海,叮嘱我们一定要好好招待,务必让您宾至如归!”
韩玉麟松了白夫人的手,带着些自嘲的口气说:“他是凑巧不在,还是听说我来才走的?”
“哪能呢?李先生最是热情好客不过了!只是他工作忙任务重,确实抽不开身啊!怎么?韩先生是觉得我们薄待了您?那明天我问特工总部要一队人马来,护着您风风光光游览上海滩!”
“不敢不敢,韩某何德何能,要劳动特工总部的人马?让两位女郎等我良久,已经十分过意不去了。”
“那就餐后开瓶好酒赔罪吧!”白夫人一只手拍在了韩玉麟的胸口,顺势就靠了过去,还不忘转头笑问俞璇玑:“晚饭定在哪里了?让他们备一瓶最贵的酒呀!”
俞璇玑抿嘴一笑,走在前面给他们带路。
晚饭定在了华懋饭店,接风洗尘,以示郑重。华懋的菜色自然丰富,可是论滋味尚不如皋兰路的后厨。俞璇玑只是摆摆样子,好在白夫人并不挑剔中餐的口味,又腻着韩玉麟聊个不停。在车上的时候,韩玉麟已经问过她们的姓名了,白夫人报上了自己的意大利名字,还从韩玉麟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钢笔,写在了自己的手帕上,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指着教授发音。韩玉麟推辞了几次,最后竟然极流畅自然地读了出来。再一问才知道,他曾经在德国留学,回国从事法律工作,本来也学过一点意大利语,虽然完整的句子说不清楚,念个名字什么的还是不在话下。于是白夫人的态度就更加亲昵了,只看她那双几乎要迸出火星来的双眸,俞璇玑就恨不得自己化为一缕青烟,索性把这个包间让给韩玉麟和白夫人。
然而她偏偏又走不脱。白夫人出人出力,就是对上海不大熟悉,韩玉麟要是问起什么来,还是得俞璇玑答那么几句。事实上,韩玉麟席间已经几次递了求救的眼色个她,她只好装成未能会意的样子,依旧笑眯眯地给韩玉麟布菜。圆桌边就坐了他们三个人,风吹草动都能看见端倪。白夫人的脚一定在勾弄韩玉麟的腿,她头上颤动不已的那枚宝石首饰和肩膀不自然的倾斜程度很能说明问题,韩玉麟表情古怪,似乎还不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盛情招待”,像是想要拔腿就走,又偏偏被白夫人的架势震慑住了。
俞璇玑拨弄着盘中菜色。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识到现实中的女间谍火力全开的“-色-诱-”场景,唯一让她想不明白的是:在桌子底下贴贴碰碰之类的小动作,到底有什么乐趣?白夫人坐在韩玉麟身边,她便是腿再长,也不可能用脚蹭到男人膝盖以上的部分……好吧,是她太幼稚了,她看到白夫人的手也钻到了桌布下面,那样的姿势一路探下去……俞璇玑闷头去捞汤里的绿豆芽,结果桌面突然震了一下,溅起的汤汁飞进眼睛里。她一边揉,一边看见韩玉麟站起身来,逃也似的冲出了包间。白夫人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点尴尬,也跟着站起来,还回头对俞璇玑说:“在欧洲呢,有的男士起身离席,其实是对女士提出了邀约……无论如何,我都得应邀啊……”她娇媚地笑着,扭身摆胯,跟了出去。
俞璇玑张了张嘴,她想要提醒他们,上海酒店的洗手间还不太习惯这种欧洲式的“约会”方式,打扫卫生的服务员根本不管里面有没有人就会出出进进……不过她到底什么都没说。要论招待外地来的贵宾,第一晚就有异国美女投怀送抱激情四溢,大概应该可以算是一个异常精彩的开头了吧?
一起吃饭的人都离席了,俞璇玑也不必对着自己的盘子装相,她让侍者进来,把空盘该撤撤该收收。侍者还没忙完,韩玉麟就回来了,进门时还在用手梳拢头发,坐下时已经恢复了风度翩翩、一丝不苟的样子。俞璇玑只好说:“菜有些凉,韩先生喜欢吃哪个,让他们热一热再端上来吧!”
韩玉麟摆摆手,道:“我吃好了!其实我来之前定了旅馆——”
俞璇玑直接打断了他:“定了哪家?我让人去帮您退了!李先生交代要让您住家里。”她看韩玉麟有推拒之意,索性说得明白了些:“皋兰路是个能玩能闹的地方,比旅馆干净妥帖,仆役们也有眼色,您来住没什么不方便的……白夫人平素常来常往……您就当是旅馆,随意就好。”
韩玉麟看了她一瞬,露出一个恍然的笑:“既然是李默群的安排,那么我也只有悉听尊便了。”他说完,就站了起来,把自己和俞璇玑的外套都取了过来,一副恨不得马上就走的样子。
俞璇玑却不知白夫人为何不曾回来,试探着问:“先坐下歇歇?总要等等白夫人一起。”
“不必等她,她不和我们一起走!”韩玉麟一边说着,一边展开了俞璇玑的外套。
俞璇玑素来是不吃这种殷勤的,歉然一笑,倒伸手把大衣抓在自己手里:“先出去,这里热,晚点穿。”她心里不是没有猜测的——两人明明是“约会”去了,怎么就回来一个?难道当场闹翻了?她突然想到韩玉麟回来的时间,窃窃揣测,或许韩先生心不在焉,没能让白夫人满意?若是如此,还真是不便多问。
行程都是提前订好的,连司机都已经在华懋饭店的大堂里吃饱喝足,等着他们下来了。出大堂时,韩玉麟回头给门童塞了小费,又低声吩咐了些什么,才笑眯眯地上了车。
客套几句,赞过酒店茶餐之后,韩玉麟又开始打听:“还没问过,李太太可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