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俞璇玑仍旧打量着那人的背影不肯上前,就又叫了她一声:“过来,坐!”
那人应声起身,帮俞璇玑拉来一把椅子。俞璇玑也走上前,道了声谢。李默群看了一会儿,笑道:“看我,忘了给你们做介绍了!”他指一指俞璇玑,“这是俞小姐,帮我做事很久了,我对她很是放心。”他又指一指对面,“这位是杨子江,我们有些生意上的往来。”
俞璇玑深深吸了一口气,细细打量,并不肯一下子相信似的。杨子江极为坦荡,坐在那里大大方方笑着叫了声:“俞小姐好!”
俞璇玑隐约点了点头,又似乎根本没有什么动作。她仿佛要把这个人刻在心里,上下看了好几遍,才转过去看李默群,半晌不肯吭声。
李默群便挥挥手:“生意往来,因循旧例。若是有事,杨先生会来这里找你,到时你帮他办理就是。”
俞璇玑应了声“好”,便先退了出来,慢慢踱步下楼。身后又是一声门响,杨子江也走了出来,在秘书的引导下进了德国电梯,直接从后园离开了。
白夫人颇为担心地从花厅的人群里向俞璇玑张望,俞璇玑便笑了笑,迎过去。
“出了什么事?”白夫人小声问。
“李先生回来了。”
“一个人吗?”
俞璇玑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只说了半句“不认识”,便被人拉去给慈善拍品签字了。白夫人并不纠缠,特高科并未对俞璇玑寄予厚望,情报是要靠一点点信息积累起来的,李默群今天带回了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日后会见什么人,做什么事。
俞璇玑咬着嘴唇,飞快地给每个镜框的背封签名。只有她,只有她心里清楚,“杨子江”自然是个化名,她和不该认识的这位“杨先生”,其实早就见过面——
那是小江,老范从江里“捞起来”的小江,笑嘻嘻说要给老范“养老送终,披麻摔罐”的小江啊!
她终于可以确定一件事:陈深已经把她的情报传递给组织了!
☆、上级安排
李默群的秘书,像是无处不在一般,严密监视着小江出入皋兰路一号。
他们的碰面只能在李默群的办公室里,小江也不多话,每次客客气气地把货物交易的明细理清就算完成任务。
俞璇玑心中欢喜,面上却也不能露出一星半点。李默群的釜底抽薪,让她错过了发出联络信号的时间;组织上派来小江,想必也是因为他们早就相识,即使接头暗号“过期作废”也毫无印象。
奈何李默群的秘书跟得实在太紧,让他们连短暂对话的机会都没有。
交接的货品或者涉及的货款太大时,俞璇玑和秘书都要忙着拢帐,中间能抽空喝口茶润润嗓子就不错了。倒是小江,无事一身轻,单等着他们确认之后就可以走人了。
“我听您说话口音,好像是赣东人?”小江偶尔会和秘书搭话聊天。
“正是,你听得好准嘞!他们都赞我说上海话说得蛮正宗!”秘书大概已经知道了小江的身份,应对时也小心翼翼,滴水不露。
“那是!我去过景德镇!像你们给政府公干,多久能放假回家啊?”
“回家?上海的家天天能回!要是说老家,那可就得上峰宽限些假日,才能回去看看。”
“老家还有……老爹老娘?”
“祖坟在那边,一支宗族的人都在!”
“像你们这样在上海有大出息的,老人可盼着你们衣锦还乡呢吧?”
“当然盼!这是没通电话,三五不时还寄信过来呢!老家来人的时候也捎些青菜,倒要请吃大菜回报……你呢?你是哪里人?”
“我啊!”小江哈哈一笑,“我是西北人,跑单帮到上海,家里人便想我回去,也得等我把生意做完才行啊!不过呢,我这人心肠软,要是哪天我爹妈也捎了咸菜过来,说不定我看见咸菜就忘了事业,带上我姐直接跑回家去!”
他说到西北,俞璇玑便着意听了一刻,果然是在说给她听。家里人,自然就是组织,组织没有安排她转移的计划。理想的状态,应该是把清乡熬到结束或者中止,才会撤离她。咸菜,大概是某种信号,提示她,如果有危险发生,她会收到信号,必须马上撤离。
“你还有姐姐?”
“有啊!我姐人可好,可孝顺了呢,我爹常说让我跟我姐学着点……”
俞璇玑听小江越说越明,担心被秘书听出破绽,就反转了笔头在桌上敲了两下,不耐烦似的:“安静点儿!这页的数目又对不上了,还得重算!”
自始至终,她没有抬头看小江,却能听见小江窃窃地笑着,压低声音对秘书说:“走,出去抽颗烟!”
秘书连连摆手:“这不成这不成!我得给俞小姐帮忙啊……”
回了这一句,秘书就任凭小江怎么逗弄也不肯开口了,压着呼吸的声气,自觉帮俞璇玑重算了一遍。
小江不肯放弃,虽然也放低了声音,嘴巴却不闲着,从大哥和八姨太的绯闻到小妹嫁了个负心汉,各种故事讲个不停。俞璇玑知道他是在为之前那几句传递了信息的内容打掩护,万一李默群真的问起来,秘书也很难从这些虚构的亲族谱系中记得他提过“姐姐”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
李默群叮嘱了秘书,对俞璇玑和地下党的“业务往来”严防死守。不过,他显然也没想到,皋兰路一号的常客白夫人是特高科的外籍间谍,可以明目张胆地来来去去,大大方方地谈天说地。俞璇玑觉得,这样的疏忽多半缘于汉奸们一心投敌,根本不会去揣测日本人是否早已对自己存了提防心。又或者,他们知道有这种可能,但是却无力也不想去看个透彻——走到舍弃良心和脸皮这一步,如果连主子信任都换不来的话,岂不会锥心蚀骨、寝食难安?
既然组织没有撤离自己,也就是说李默群带来的经济效益对根据地很重要,暂时还不便把这条线交底给白夫人。但是其他小道消息,俞璇玑还是常常会随便扔出一些和白夫人聊聊。比如,梅太太上次来上海手头还紧巴巴的,最近来上海就阔绰得很,连给便宜女儿们都买了法国试管香水做礼物,听说她那个任汪伪组织部部长的丈夫对家里的客人应接不暇……再比如,军事参议院副院长总是来上海公干,每次都专门来拜访李默群,两人交情显然非同一般,连他的太太都担心丈夫在上海养了外室,还专门打来电话向俞璇玑询问究竟……林林总总,千头万绪,有些确实是情报,有些则夹七杂八毫无用处。白夫人初时还听得十分认真,后来便常常有不满的表示,显然希望听到更有料的情报,俞璇玑就推说自己经验不足,一时也察觉不到李默群到底有什么事要瞒着日本人。
在皋兰路一号,这样的往来闲谈并不会显得特别突兀,毕竟,经历过李太太大闹一事,俞璇玑和白夫人的关系相对更亲近一些。白夫人远在异国他乡,和意大利的亲人们来往并不多。俞璇玑为了投其所好,也会搜罗一些意大利来的“洋货”,和白夫人共同品鉴。
她新近得了一款极其富贵的胸针,设计成一盆花的样子,底托金光闪闪,花朵和叶片均用了彩色宝石,尤其难得的是茎脉都用弹簧,于是宝石花朵会随着佩戴者的动作微微颤动,仿佛被风吹拂、枝条舒展的样子。白夫人一见就爱不释手,连连说是像法国最高级的珠宝,俞璇玑也便不好把这款设计的意大利血统说出来了。反正现如今,整个欧洲的时尚都爱朝法国看齐,即使法国已经沦陷得连渣都不剩了。
这款珠宝既新且美,然而俞璇玑却没有想要留下,一则她不大喜欢弹簧在珠宝里面添乱,二则这样华贵的风格也不适合她。只是白夫人越爱,俞璇玑越不能轻言赠出——无论多么贵重的宝贝,如果送出时的态度太轻忽,反而会让宝贝的身价大跌,最好是捏在手里吊人胃口——白夫人喜欢在自己身上比来比去,那就索性借她戴几天嘛!白夫人是专爱在服饰上下功夫的,得了俞璇玑的应承,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就想出一个要把胸针戴在发髻边的“创意”。这位一时半刻也等不得,拉着俞璇玑就去了给夫人们更衣的休息室,对着化妆镜重新梳头盘发,把胸针换了好几处位置,才算摆得个满意的造型。白夫人这里正偏着头欣赏镜中的美女,外面的女佣已经急得满头大汗迈进来:“小姐小姐,先生电话!”
李默群专门打电话回来,这倒是稀奇事。清乡运动算是半军事行动,一路上都有伪军随行,电话亦走军事线路,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但正因为是军事专线,李默群才极少占用。如果有什么需要吩咐俞璇玑的,使人带口信或者发电报回来,都是正常情况。
俞璇玑和镜中的白夫人对视了一眼,道声“少赔”就往外走。没想到白夫人一把从头发上扯下胸针,握在手里就跟了上来。显然,她已经不耐烦了,想要直接获知李默群的电话内容……所幸这年头的电话没有免提功能。若想要窃听,非接线员不可,说不定总台的信号比电话机里的还要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