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这几天76号和军统的人快把给我看门的工作接手过去了,我面对敌人的频率绝对是越来越高。”她叹了口气,简单讲了讲这些日子来遇到的各色人等——包括我党内部“互不相识”二人组。
联系人听完之后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但俞璇玑觉得他的沉默足以代表“目瞪口呆”这个词。
“如果是这样……”他沉吟着开口,“也许我们应该把你的文书工作移交出去,至少先移交一部分。”剩下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俞璇玑明白,这大概就是不要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意思。以免这个篮子翻了,所有的鸡蛋都抢救不回来了。
联系人的动作很快,俞璇玑很快发现自己收到的资料数量开始迅速变少,尤其是琐碎的低价值情报越来越少见。
“如果你觉得我这里不再安全,难道不应该先转移重要情报吗?”俞璇玑忍不住问他。
他沉默了良久,才回答:“放你这儿更放心。”
这句话份量十足,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震撼了,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摇了两下。
他看看她,她也看看他。她松开手,退了一步,尴尬地笑:“那个……一路……走好……呵呵……”
他突然说:“还记得我们最初约定过的暗号吗?如果我两周都没出现,你就去……”
“等等!不要说!我记得!”她瞪大双眼,用十足的气势打断话头,然后讪笑着坦白,“我们写书的,不喜欢这种对话……不吉利。”
他微微皱了下眉,并没有流露出“啊你这个神经病”或者“每天都被下级蠢哭”的表情,只是很严肃地说:“俞璇玑同志!我们不信鬼神苍天!你也不要拿什么吉利不吉利挡箭!我必须要和你再强调一次的原因很简单:文书工作移交给新人,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纰漏。万一暴露了,我会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上海,以免拖累任何人,而你必须自己找到新的上级,进行汇报。我们的工作很重要,一丝一毫都不可以抱有侥幸心理,你明白吗?”
她觉得无论如何也拦不住对方了,只好掩饰着惶恐的心境连连点头。
联系人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最后叮嘱说:“保护好自己!”
她靠在门前惆怅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刺骨寒风吹得她手脚冰冷。她不知道,寡言的人突然说了很多话,算不算是不祥之兆。但她知道自己的不安来自于何处——如果联系人真的因为新人而暴露,那么就意味了相当一部分的线报泄露,一部分情报员可能会遭遇危险。而这所有的一切,她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即便心乱如麻,她也仍然要面色如常地和佐藤周旋。
专栏同时在发行量最大的两家报纸开设,都是相当抢手的版位;一周之后,另外三份报纸也陆续跟进,据说是佐藤的同学请报社老总去军部谈过话。五个同名专栏,在内容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这种做法连俞璇玑自己都有些心虚,但佐藤却十分得意,她管这样的声势叫做“轰炸效应”。每每她声音清脆地念着这个名字,分享自己的营销理念的时候,俞璇玑的脑子里惟一能回荡起来的就是空袭警报熟悉的、长长的笛声。
读者感受不到佐藤在出版界来势汹汹的阵仗,他们读到的,只是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专栏,是有别于幽思缠绵的闺中少女的“现代”女郎的内心独白。
读者来信直率真诚,作家和名媛们的回信则常有意见冲突。专栏特别物色了两位名媛参与点评:一位是以爱为生的风流女郎,经过俞璇玑的调教,掌握了“真爱无罪”这种无招胜有招的绿茶鸡汤;另一位则是快人快语家境优渥的傲娇大小姐,她不需要任何人引导,天生看谁都不顺眼,随便拿一封读者来信,就能被她骂出花儿来。俞璇玑只需要在中间打打太极,偶尔夹杂几个心理学的洋文词汇,足以显示女性之渊博即可。
以往报纸只在文化人和年轻人中传阅,“女声”专栏一推出,就成为小姐太太们在牌桌上最热门的话题,过个一两天,连菜市场、石库门里的阿姨们都会为了“女声”里的孰是孰非吵得不可开交。
速度极快的,上海滩新晋名媛不大乐意像上一代名媛那样在画报上登照片了,反而想要在“女声”专栏发表小段的文章。然而这种矫揉造作,恨不得登报宣传自己如何温柔贤惠或者才高八斗的做派,注定只会成为专栏的拖累。为了应付并且笼络这些自命不凡的女郎们,佐藤和俞璇玑联名,发起“女声沙龙”。每周邀请无所事事的买办大小姐们打着座谈的名义喝下午茶、打打马球或者开开堂会,邀来摄影师拍摄合影或者宣传照,末了再通过报纸发一段吹捧文章,说某某小姐某某女士热心公益思想进步,俨然就是比过去高级了不少的征婚启事。
沙龙原本是纯公益性的,佐藤找到了日侨商会做支持,一应活动完全可以挥金如土。只是想要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其中关系错综复杂,很多人根本不能同处一室,必须要分成好几个不同的社团。佐藤在日侨区最好的地段找了一处房产,据说以前是制药大王的私宅,不过日军来之前整个家族都跑光了,于是偌大个宅院,就成了佐藤的杂志筹备办事处。办事处给俞璇玑留了一间超大的办公室,佐藤帮忙聘了几个女学生当助理,其中还有两个都曾经留学日本。人员到位后,这台面对女性的宣传机器开始有序运行起来。自然而然,由佐藤处理政府关系,管理资金运作,打通和维护日侨客户的关系;俞璇玑负责专栏和活动的策划,筹备杂志开刊后的内容选题、人员业务培训等等。出版业内分工如此明确而没有争议的,大概也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了。
在沦陷区文艺界,除了电影公司,还没有哪个文艺机构,能比佐藤女士和璇玑先生的“女声沙龙”更声名显赫炙手可热了。
比如今天的沙龙聚会,主题是“品香论道”,其实就是永安百货和新新百货新到了巴黎的香水,邀请小姐太太们前来试香。第一场邀请的都是官员家属,正经的太太们,所以名字也中规中矩。后面还会有更香艳的,就是面向交际花、大明星和喜爱社交手头阔绰的姨太太们。这年月,百货公司的经理们十分体面,场子交给他们和助理就可以放心了。新新百货甚至专门聘了金发碧眼的洋人来陪太太们品香,寻常雅趣中又多了几分暧昧,正中独守空房的太太们的下怀。
俞璇玑的办公室里就放了整套的试管香水,天天熏得她昏头胀脑,打算下个月发薪时给女助理们分出去算了。她叮嘱了助理几句,转身出了商场的侧门,想要偷偷溜掉。
靠在门口抽烟的陈深看过来,大说大笑:“俞先生,您可是不得了!这动静,连我都听说了。”一双桃花眼往楼上一瞟,俞璇玑就知道他说的是女声沙龙的事了。
“陈队长没去上班?”她几乎以为他是专门来找自己的。
“我来送我嫂子参加沙龙……怎么?她没好意思和您打招呼吧?唉,我嫂子这个人,就是老实又容易害羞。她又喜欢你,更不敢和你说话了。”
“活动要一个时辰呢!陈队长不妨先去附近逛逛,晚点再来等人。”俞璇玑招来一辆黄包车,却被陈深生生给轰走了。
“时间这么富裕,不如我送俞先生吧!”他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俞璇玑定定看了他一眼,他挑起眉毛,仍是那副混不吝的架势——分明是非让她上车不可了。
☆、怪力乱神
“俞先生要去哪里?”
“办公室。”
简单的对话之后,就是一阵沉默。
俞璇玑忍得,陈深忍不得,更何况他满心疑窦,最终还是需要一个解释。“俞先生上次讲的故事,不知道是否已经写出来了?”这个问题出口,他的表情仍旧是无懈可击的天真。
“上次的故事?我忘得差不多了。陈队长也看到了,我这边最近又忙,没时间写啊。”
“嗯……俞先生贵人事多,可是苦了读者,总也等不到您的大作……我结拜的哥哥嫂子都是您的读者,我亲嫂子也是您的书迷,他们都能组个小型读书会了。”
“幸甚。”俞璇玑微笑颔首。这样说来,“宰相”和陈深应该已经见过面了,想必特工总部大概是一无所获咯!也不知陈深如何应对,才能圆过这一局。
“说起来我以前对您颇为失礼,只因为我不是个读书人,不像我们处里新来的唐山海——呵!翩翩公子,彬彬有礼,进了处座办公室,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盏茶’的集子,临了还借走了一本——您是没看到,我哥那个心疼呦,脸拉得有旗杆那么长……”陈深边说边笑。
俞璇玑却有点笑不出来了,她不希望陈深点破那个故事的寓意,哪怕他显然已经心知肚明。
陈深还在滔滔不绝:“唐太太也是个妙人儿,还书的时候她给包了漂亮的书皮——就是太漂亮了,和纸樱花图案!我哥对着那本书,拆也不是,不拆也不是,唉声叹气,好像自家孩子被人给调戏了。”他笑眯眯地看了俞璇玑一眼,说:“您看,是人到了您面前就一个劲儿地想说掏心窝子的话。要不您的专栏怎么蜚声上海滩呢!我心里有个事儿,跟谁都没说过,就想告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