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璇玑是不大相信佐藤女士真的热爱亚洲其他地域文化的。她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佐藤的公寓里,完全彻底的日式格局,榻榻米屏风推来推去,恍若一座心机别致的小迷宫。佐藤女士倒是穿了一件漂亮的旗袍,只是见面就非要送璇玑一套和服,于是璇玑也只好努力赞美了她将旗袍与道行衿搭配在一起的“创举”。两个中等姿色的女人用尽全力互相恭维的结果,就是渐渐语意寥落。璇玑的眼神已经随着檀香的袅袅烟雾不知道飘散去了何处,而佐藤则无聊地用扇子敲着肩膀,隐约是折子戏慢悠悠的鼓点。
不等侍女来添茶点,她们渐次从这种茫然的迷梦中惊醒。于是空气又热络起来,浮皮潦草的不过是琐碎细腻的寒暄。大抵是为了拉近距离,佐藤讲起自己少女时代第一次来中国,在江南小镇听了一场戏,因为迷恋舞台上姿态飘逸的小生,而追着戏班跑了好几个镇子。身上的钱稀里糊涂地花光了,她就坐在戏班借宿的宅院外面抹眼泪,以为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没想到院门吱呀一声响,出来一个极为整洁利落的长衫男子。对方问她遇见什么事,为什么坐在这里哭。她想要从头说明,却表述不清,越是着急,越是哭得停不下来。对方便耐心地等她抽泣着说了个大概,又拿了地图让她指,她倒是认得上海,当初下船就是在这里,又有亲眷在上海做生意,于是就在上海的名字上戳了一下。长衫男子笑了,安抚她跟着戏班走了几个小镇,在苏北一带托了车夫,把她送回上海,找到了亲人。这一段故事絮絮讲完,佐藤早已止不住笑意氤氲双颊飞霞。“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但是我就是知道,台上最风流不过的那人就是他。”她说。
俞璇玑勉强把一个呵欠憋了回去,耐心安抚:“你们国别不同,他也知道将来要远隔千山万水,多说无益,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反反复复回来,走了很多很多地方,可是我不知道戏班子的名字,再也找不到他了,”佐藤怅然叹息,“千山万水,万水千山,他又在哪里呢?”
无尽缠绵之意被佐藤的日本腔调一拐,生生拐成了天桥艺人嘲笑的乡下人口音。俞璇玑扶着额头低笑,可惜不能让人看出自己的轻慢,只好也做个幽思无限状:“外面兵荒马乱,还是不要去想的好。也许他本来就并不存在,只是人生旅途,你在某个驿站,做了一个梦而已。找不到,反而是最好的。”
“璇玑,璇玑,还是女人最懂得女人,”佐藤莞尔,“我以前从未这样想过,原来我也庆幸这种‘找不到’。偏你一语点破,我才好像被惊醒的梦中之人一样,发觉竟真是如此。”
女士你搞错重点了。我想说的是,你的心上人,也许早就死在你的同胞屠刀之下了。俞璇玑当然不会开口解释,现实捅破了都是脓疮,真相揭穿了全是伪装,何苦来哉?
“不过是有所思,有所感而已。”俞璇玑低眉垂目。
“我想在上海推出一项创举!”佐藤来了精神,俞璇玑也只好做个侧目倾听的样子,“亚洲女性受到千百年的压制,需要有一个爆发的机会。近代那么多文艺作品,围绕着女性的情感做文章,然而男人在写的始终是男人眼中的女人,是男人发出的评论和声音。我想同时在上海最好的报刊上开辟专栏,征集女性的情感问题,匿名发表,女性点评——璇玑,这非你不可!”
这不是几十年后仍然经久不衰的、中老年女性最爱的情感专栏吗?心理学化的地摊读物,大众喜闻乐见的家庭八卦……佐藤女士是不是作家尚未可知,这一招确实算是推陈出新了。俞璇玑推开面前的茶盏,认真回应:“上海滩女作家真正有那么几位,特立独行的名媛也不少,不如大家轮流读信回信。”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来信和回信都要认真编辑筛查,稍有不妥,就变成低俗小报了。”
“果然还是非你不可,”佐藤突然鞠了一躬,“无论如何,我都希望能请璇玑小姐负责这一系列专栏——我会在日侨中广为宣传,等到专栏声势壮大之后,我们就停掉专栏,推出我们的女性杂志!军部高层有我的同学,现在在上海,租界那些西洋人已经不行了,军部才是实实在在的靠山。有军部的支持和信任,北京、华北那些所谓的妇女杂志都不过是萤烛之光,我们的杂志甚至可以面向整个大东亚发行——一定会永铭史册!”她显然兴奋起来,连跪坐的姿态似乎都不再是一味的温婉柔媚。
永铭史册啊……我怕的就是永铭史册……俞璇玑苦笑着摇摇头:“璇玑不过寻常文人,写几个字谋生,没有做实业的能力。”
佐藤却不肯依:“我观璇玑小姐也是极有才干的。其实这世上原本没有谁是天生能力非凡,只看上面人愿意把他放在什么位置。”她眯起细细的眼,笑得像只餍足的狐狸,小声说:“军部说你行,你就行;军部说你不行,就是现在的新政府要员也可以掉脑袋的。”
佐藤,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甚至不是一个简单的作家或者出版家。只需要认识到这一点,俞璇玑就不会再后退了。她略一思忖,似乎并不容易下这样的决心:“那……那……璇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佐藤的笑声有点夸张,但神色里显然也极为满意:“真好!今日得见璇玑小姐,光阴方不虚度,日后还要常来常往,多多交流啊!”
临别前,佐藤专门让侍女拿来一个极漂亮的小包袱,殷切叮咛:“一点薄礼,不成敬意,希望您和家人能够喜欢。”
璇玑学着日本人的样子,和佐藤面对面互相鞠躬:“初次见面,就得到您的关照。铭感五内,日后相报。”
在回去的黄包车上,她拆开了那个包得紧紧的包袱,当即滚下去两三个小盒子,车夫停了车,从地上逐个捡给她。这是一份日式的礼物,和服、和果子,还有几双眼下最时髦最紧俏的化纤男袜,都包装得整齐华丽。俞璇玑叹了口气,几十年后化纤不值钱,然而现在她还得为了这份“礼物”,再回一份大礼。
都说人喜欢聚群,钱也喜欢扎堆。没想到,连送礼这种事,都要往一起赶。她在家门口遇见了特别行动处的人,看样子也是等了好一会儿,望见她就拎着礼盒跑过来,一边飞快地帮她付了车钱,一边口齿伶俐地说明:
“是俞先生吧?特工总部特别行动处毕处长派我来等您,特别叮嘱了要以礼相待,我们这边都是粗人,真要冒犯了您,还请您多担待,别让处座责罚我们啊!”
“您说的哪里话?有劳了。不过,毕处长找我做什么?”
对方递上礼物:“处座的太太说要答谢您,处座担心登门造访打扰您写作,就让我来送一趟。您收好,我就走。”
“今天有事出门,让您久等了吧?”俞璇玑如释重负地拿出和果子和两双男袜,交给对方,“毕处长和太太都太客气了。仓促回礼,麻烦您带给他们好吗?”
“哎哟!这还是日本产的呢!以前听梅机关的人炫耀过,没想到还是俞先生面子大,轻轻松松就拿出来了。我代处座谢谢您了!”
俞璇玑接过礼盒,差点被结实的重量扯断手腕,她原本恨不得快步拎进房内,中途却回过头来,喊了一声:“哎——那位……先生!”看到他快步跑过来,她笑了笑,又摸出一双袜子:“辛苦了,现在不兴打赏了,这份礼物您且收下,就算是交个朋友!”
“俞先生真是文化人,就是客气!我哪能收您的礼物呢?”这样说着,他却已经把那双袜子牢牢攥在手里,“这叫我多不好意思啊!”
“这有什么!”俞璇玑打断他,不经意地笑笑,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些“罕见”的礼物,“这是第一次罢了,日后说不定还有更好的呢!”
☆、决意一试
佐藤带来的,不仅是一个专栏的邀约,也不仅是一份即将让她“臭名远扬”的工作,更是一个有价值的机会。俞璇玑不确定佐藤和她的同学交情有多深,但她从佐藤的态度里能够判断,至少对方能接触到军部高层。日侨的身份,军部的关系,会让佐藤成为俞璇玑最理想的一层伪装。
如果成功搭上关系,伪政府的情报机关根本就不敢碰她。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但是否要继续下去,她没有决定权。
联系人再来的时候,俞璇玑请他吃了晚饭。一场雪后天气冷了,她煞费苦心置办的羊肉锅子,却遭到了冷落。来来去去这么久,她居然不知道他对海鲜和羊肉过敏。这个意外让她大窘不已,对方倒是泰然自若,就着咸菜吃掉了两碗饭。吃完抽出帕子一抹嘴,他爽快开口:“说吧,出什么事了?”
“你猜到了?”俞璇玑一口汤咽得太快,烫得心疼,捧着缓了片刻,才抓紧说明情况,“有个日本人,姓佐藤,不知道是本姓还是夫姓,想与我合作,开专栏、办杂志。她应该在日本军部有关系,我觉得这是不错的身份掩护,说不定还能获取情报呢!”
“俞璇玑同志,你要做的是文书工作,”联系人摇摇头,“你缺乏直接面对敌人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