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姿态素来是柔软的,这里出产文人墨客与多情女子,似乎不大出产名将死士,或者说英勇尚武的精神和江南的妩媚气息难以融合。然而历史不曾因此放过这柔软婀娜的身段,每逢刀兵相见,似乎不屠城不足以尽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北边的大城小镇、寂寞村庄不知道被屠了多少次,只是没有这么多风流故事,没有这些文人依依不舍为之行文作诗叹息不止而已。
俞璇玑用手指在眉心按了按,也将满腔怒火拢好,深深压在心底,只留一点余烬中火光忽隐忽现。她从手包里拿出雕花鎏金的小镜子对着打量一番,确定自己可以保持这番长在唇边的客套笑容,才绕进花厅。
评弹女郎的一只绣鞋,已经被某个日商会的色鬼脱了去,拿在手里极其猥琐地抚摸。如说他现在还没有扑过去,大概也只是觉得军官没有动手,自己不好抢先罢了。佐藤面上几乎已经挂不住了,求救一般朝俞璇玑望过来。俞璇玑走到桌前,满座杯盘狼藉,恍若蝗虫过境一般。她也只能是笑:“我们准备不周,酒不大够,外面有我一个兄弟,我让他陪先生们再喝一轮——女士们就留下来玩玩牌,让他们喝得‘痛快’点!”
刘二宝如何不懂得俞璇玑的暗示。他团团一揖,索性把评弹女郎也带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佐藤哪有心思打牌,《女声》几乎没有举办过男宾参与的活动,对于自己带来的客人做出了这种近乎-赤-裸-的挑逗行为,她颇有些自惭形秽。俞璇玑安慰了她,说这并不是她的错,毕竟日商想要和军部搞好关系的人中,最善于钻营的势必不是什么良善人,所以她不需要为并不了解的宾客的行为买单。俞璇玑没有说的是,正是因为预料到可能会发生的情况,自己才会找个评弹女郎来备场。事实上,即使没有刘二宝这个借口,日商会的人也恨不得赶快把井浦这尊大佛供回到自己家里面——能甩开俞璇玑和佐藤两个中间人,直接和军部后勤中将面对面,这是多少商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啊!
佐藤喝了酒,头疼得很,俞璇玑让司机送佐藤回家。自己清空了房间里的垃圾,就匆匆关门落锁。她需要和联系人见一面。因为李默群的缘故,她很小心地只用暗语和上级联络,即使是这样的机会,现在也已经越来越少了。根据地的土产经过李默群的囤积倒卖,正在以过去十倍、二十倍的高价值,吸纳着各种急缺物资。联系人最近应该在安排运输的事宜了,俞璇玑有点心慌,她想在联系人离开上海之前再和他见一面,哪怕只是聊聊天,也好过她独自在黑暗中奋战的苦闷。
☆、不可不知
以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联系人,在俞璇玑承担下和李默群对接工作的事宜后,也透露了自己的“掩护身份”。他在五马路的古玩集市里有一家店,还有几个散摊雇了几个面相淳朴的乡下人打理,虽然手下人不多,攒起来演一出上海滩最有名的“古董仙人跳”是没有问题的。俞璇玑甚至怀疑他这么干过,毕竟上海沦陷的这段时间里,唯一生机勃勃的商业领域大概就只有古玩市场了。就像俞璇玑一样,为了给根据地多弄点物资,他大概也是什么都愿意干的。
现在是晚上,集市里没有人。古玩行业有种奇妙的氛围,仿佛就连经营都要偷偷摸摸的,才能换回生意红火。俞璇玑可以轻易透过门板、窗板的缝隙,感受到每一间店铺内部灯火大亮的模样。但是直到她转到五马路旁边的巷子里,才看到了“活”着的一家家古玩店。总有那么几个鬼影绰绰的家伙,揣着袖子,小心地抱着点什么,敲开每家古玩店的后门。仿佛深更半夜,是古玩店上货的时间。第二天凌晨,想要来逛早市的穷鬼们,就能在真真假假的地摊玩意儿中,掏空自己的口袋。
俞璇玑进门的时候,一个家伙正努力向伙计推销“孙殿英挖出来的翡翠腰带”,联系人从内室迎出来,顺便看了眼,嗤之以鼻:“假的!真的和翡翠西瓜一起给宋子文上供去了!”他用手在那家伙带来的东西里捞了两把,随意抓出几枚珠子给伙计:“这珠子的包浆和做旧都不错,数出来看看,够九十九颗就给一块银元,不够就让他带着这批假货回去吧!还真当买主都是傻子?”
古玩店的内室灯光昏黄,俞璇玑进来也吓了一跳:“这么暗?”
“又不是开门做生意,”联系人在自己的地盘,话就多了些,“要不是你突然来了,我连灯都不开的……说吧,什么事?”
俞璇玑努力笑了笑:“没有事,就不能和上级联系了吗?”
“不是不能,是不建议联系,”他回答得郑重其事,“你在和李默群打交道……你和我,都等同于已经暴露,要做好随时面对意外的准备。”
“所以呢?我正走在牺牲的路上吗?”俞璇玑觉得自己是在开玩笑,然而联系人的表情,让她觉得自己这个玩笑开得有些尴尬了。
“俞璇玑同志,”联系人严肃起来,“你为组织做出的贡献,组织不会忘记的。如果有一天你觉得这个位置不再安全,那么就要迅速地发出暗号,我们会派人营救你的!”
在压力过大的情况下,俞璇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些严肃不起来:“如果来不及营救的话,请找位枪法准的同志远远地……”她及时终结了这个不合适应的话题,笑了笑,“让我算算啊,4年后我们就能赢日本人,4年之后再4年全国都解放了,说起来我们只需要让自己再活8年,就足够足够多。”
联系人不会知道这些年份从何而来,因此也只是淡淡的:“你还真是有信念啊!但愿……你的梦想能实现吧!”
“我说真的啊!一定会实现的!”俞璇玑来了精神,“8年,读个大学留个学也得这么久!人生中有几个8年能过得这么有意义?”
她突然正色问道:“尊敬的联系人同志,等到全国解放的那一天,你最想去哪里走走看看?”
联系人终于被逗乐了:“当初讨论潜伏计划的时候,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可以称呼我的名字吗?李志杰!什么联系人同志……”
“请回答问题!”俞璇玑依旧一本正经。
“嗯……我想想……我哪里也不去!我在这条江上来来回回太辛苦了……我就在这栋房子里住着,什么都不干,睡它三天三夜的觉!”联系人慢慢悠悠,仿佛在畅想退休后的生活,“醒来之后,我就走出门看看,新社会是什么样子。回来接着睡……假如真的实现全国解放的话……假如那时候我还全须全尾活蹦乱敲的话……”
“真是无聊,”俞璇玑嗤之以鼻,“还以为上级领导都胸怀远大,投入到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中去了呢!”
“哦,那么俞璇玑同志,到时候你要做什么?”联系人笑眯眯地问。
“我呀,我要做一只候鸟——冬天的时候,就在海南的沙发上晾肚皮吃海鲜;夏天的时候,就去北国的草原上放牧牛羊享受清凉。我才不要坐飞机,我要坐火车,再过几十年就没人坐的那种绿皮车,听着汽笛声,摇晃在路上,走啊走,好久好久才到站……”俞璇玑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呵欠。她不想回皋兰路别墅,瞅着联系人面色和缓,她慢慢趴在桌上,脸贴着手臂,嘴里继续絮叨:“到了站之后呢,我就去街边吃小吃,油水不多,但是风味足啊……等到了物资紧张的年头,我就把自己的积蓄全都捐出去,反正这条命是白来的……”她的视野慢慢模糊,最终陷入一片黑暗。
即使贪睡,她也不再是小孩子了。联系人来把她抱上床榻的时候,她醒了过来,她知道联系人轻手轻脚地帮自己盖上被子,带好房门,脚步声一路远去。然后,她又安心地陷入了幽暗深沉的睡眠中。她以为自己可以做几个漂亮花哨的美梦,然而并没有,醒来的时候,她甚至不愿意睁眼。她已经很久没有一夜无梦的睡眠了,在自己家中,或者在李默群的别墅里,都没有这样的令人贪恋的安全感。她翻了个身,想要多睡一会儿。但是有某种意识突然把她从昏沉甜蜜的世界里扯出,天光过分明亮了,她腾一下坐起来,几乎是立刻扯开被子跳下床。长发已经睡散,她胡乱给自己盘着发髻,出门的时候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古董铺子已经开始营业,好在里面还没什么客人。伙计看见她时十分镇定,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门口。俞璇玑以为是在告诉自己掌柜在大门口,于是用手扶着发髻迈出去,登时就看见了李默群派给自己的车。车子停在门口,正好堵住了古玩行的正门——怪不得店里没什么人进来。司机扎着两手站在路边,以至于俞璇玑看见他的时候停了一下,这和他平时稀松散漫的样子有点区别,她的目光落向后座车窗被遮得严严实实的帘幕——李默群提前结束出差回来了。他一定是早就查出了联系人的铺子所在,也是,货品来往中转,瞒得过日本人,瞒不过李默群。但他出现在这里,绝不会是为了向自己示威这么幼稚,大半的可能是又有什么新的工作要忙了。
俞璇玑扯出一个笑脸,不管自己多么狼狈,飞快地爬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