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儿淡笑着点头,不多时便到了望云轩里,比之上次不同,大抵是怕日光太过毒辣,望云轩四周已经垂下了珠帘,远远望去竟像是书里描写的东海水晶宫一般。阶下站着的也不再是紫衣皂靴的男子,而是清一色雪白中衣外罩着银红比甲的侍女。隐约可见众人身后望云轩里相对坐了两个男子,指尖黑白交错,正执子无悔。
佳禾于是恭敬的在阶下止步,福身拜道:“爷,哥儿来了。”
轩中之人淡淡唔了一声,却并不曾停下手中棋局,佳禾便无声带着巧儿立在外头静候消息。此刻正是日悬中天之时,巧儿又因身量单薄内里多穿了一件小衣撑着身架,偌大的太阳一晒,额上鬓边不由自主的便滚落下汗滴来。他原本是涂惯了豆粉的,只因近日炎热,怕花了妆容引起周福襄的怀疑,故而自六月之后便不曾遮掩过容貌。周福襄亦是爱屋及乌,想他大概是滋补了多日,面色好些也是有的,间或在言谈间望着巧儿出神,倒不曾细心追问过。只是并非所有人都似他这般情长,巧儿如今男装打扮,却貌比西施,一时有侍女从旁看见,少不得心惊其容色之美。
帘落无声,棋敲玉盘,巧儿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半句声响,她本性倨傲,虽眼下寄居他人家中,已识得篱下之苦,但骨子里的那份炽烈肝胆还不曾散尽,想着青儿他们还不知怎样的焦急,自己委实不能再耽搁下去,便不顾禁忌抬了头,看着帘中之人托腮不语的姿态,就想着开口言明早早离开为是。
正对着她的恰是和亲王,因果亲王迟迟不肯落子,他等的颇为不耐,又遵循着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做派,不便出言督促,一双剪水眸子只好看着帘外解闷。自巧儿抬头伊始,他便已看出他的不耐,止不住心内好笑,久居京都多年,怕是很久都不曾见过这样纯澈不染尘埃的人了,即便在得知他二人身份的情况下,还能光明正大摆出这样嫌恶的嘴脸,不得不说是罕有的奇葩。
手中的黑子在指尖游移不定,衬得修长的手指越发的白皙,亦衬得对面手执白子思量棋局的果亲王,傅粉如檀郎。世间美少年一向不缺,如他如果亲王,再或者,候京监国的那个人也算的是个美人儿了,想来世间缺的只是表里如一的美少年罢了。
悄然喟叹一声,回眸瞧着果亲王还在那里踌躇,不由笑道:“若不然,我回屋歪一会子再来寻你。”
果亲王知他在开自己的玩笑,也是不由苦笑:“五哥你就别打趣我了,再等一等,瞧我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怎么才能不伤了自己还能吃你一回。”
和亲王眉梢轻轻挑着,斜入乌鬓,手中的棋子似是随意又似是不耐,在石桌边缘敲了几下,声如玉碎。隔了一会儿,果亲王眼见大局已定,知晓自己是回天无力,正要落子,和亲王却忽的出声道:“慢着。”
果亲王骤然收回手,拈着棋子笑道:“怎么,五哥难道想悔棋了么?”
和亲王轻笑摇头,不去看他却是对着珠帘外的佳禾道:“我这里不需要你们伺候了,都退下去吧,等我叫唤再来。”
佳禾低声应了个是,便将左右两边的侍女都命退出去,回身看了看巧儿,浅笑福了福身子,才一言不发的走出去。巧儿正自欣喜,以为自己也可离了这里,待看明佳禾方才那个眼神,才知自己是会错了意,只得再次垂首站住。
从这个角度,和亲王只可看到她半面容颜,似朔月一般光滑照人,嘴角无来由一抿,沉声道:“刘天巧,果亲王这一棋由你来下。”
第七十一章惊魂未定娇儿逃生(1)
天巧站在帘子外,只疑心自己听错了,嗓子里不由得嗯了一声。果亲王亦是不解,忙隔空伸了手拂起帘子,看了一眼巧儿又回身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和亲王,半晌方羞愧一般嗫嚅道:“五哥这是信不过我吗?”
和亲王神情淡泊,摇了头并不多言,却只对巧儿道:“跟本王说实话,会下棋吗?”
巧儿这才方知他问的是真的,自己也所听不虚,忙躬身道:“小民不敢欺瞒殿下,棋艺只通一二。”
“那就好。”闲适的将手中盒子扔回玉盒之中,和亲王微微舒展了身子笑道:“那么,你是不敢替果亲王落子吗?”
巧儿不说话,垂首站在那里,头顶的日光比前时还要热辣了几分,然而此刻她却在流不出汗来。
和亲王缓缓扬起嘴角,一缕狡黠飞快的从唇边闪过,便是近如果亲王,都以为是自己错看了。瞪眼瞅着汉白玉阶下的少年,拂起的珠帘因他的诧然收回,叮当碰做一处,珠玉声中耳畔只听和亲王一字一字,慢慢说道:“如当真不敢,本王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亦算是你落的子。若胜,今日之事本王一概不追究,若败,本王自会派人回去安抚你的家人的。”
巧儿听罢不免心惊,她自问不是没有见过大奸大恶的人,往常在贾府,里里外外那么多张面孔,又有几个是干净清白的。便是嫡亲如母王熙凤,亦做尽了机关,害了数条人命。只是似他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想来是第一次领教了。
惴惴不安的从珠帘自外向内看去,只是那一道道垂下的珠络,早已将帘内之人的容颜表情遮盖了七七八八,任由她怎么忖度也看不出分毫来,当下只好点了头道:“殿下请讲。”
和亲王便理了理袍袖,一一将棋盘上的局势说给她听,又道:“如今正值果亲王落子,他若想活只有一条路可走,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而这一步之后有没有遣兵调将之力难说,但大伤元气却是真的了。本王问你,若是你执白子,该当如何?”
他说的极慢,条理又清晰,巧儿听得句句分明,脑海中不自觉的勾勒出棋盘上的走势图。其实幼年时她也曾玩过这类的游戏,不过那时用的不是棋子,而是诗词。教习的西宾是托了宝叔叔的福请来的,复姓司马,单名讳做屈。闻说是个隐居于市的人,平日里以教书为生,精通诗赋,且不流于世俗,过府之后果然言行与别人不同。每日只以《尔雅》授课,一日便可教习百字,自午后司马屈就会手执戒尺,将她唤在身前,任意抽取其中一字命她誊写,再或者他在上面念,一遍过后她便能一字不错的默写出来。
亏得有此等基础,巧儿垂了头暗思片刻,果亲王这会子显然是来了兴趣,干脆把自己手上的白子尽行丢进玉盒中,端了茶不急不缓的细品,单等他开口。
一杯茶未完,巧儿已然抬起了头,看着他二人道:“小民曾闻古人有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那么只要保住了果亲王麾下棋子,是不是就可来日再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和果二位亲王皆点头笑说正是。
巧儿便深深行了一礼,方道:“还请殿下恕小民僭越。”说着,就已拾级而上,掀开了珠帘,果亲王正满心欢喜的等待看他有何高招,却不料巧儿来势迅猛,一入帘中便直奔玉制棋盘而去,扬手呼啦一阵响,就将黑白之子悉数扬翻在地,噼里啪啦落的满地都是,禁不住让人头晕目眩。
果亲王忍着怒,咬牙片刻才恨声道:“人说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着瓷器活,你倒好,没有主意便是认了也大不了是个死罪,眼下你竟敢如此犯上,难道就不怕本王寻衅灭了你的族人?”
他是由衷的恼火,才在言辞里嚣张至极,向来没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玩花样,这刘天巧不仅玩了,还玩的这样过活,竟像是有意羞辱他一般。胸腔里几度沉浮,果亲王凝眉瞪眼,只看着巧儿出气。和亲王一杯水端在手里,却是一点都不曾洒出过,竟意外的气定神闲。
巧儿无声笑了,且不管果亲王如何气恼,转了身只对着和亲王道:“殿下,此刻您还能看得出谁胜谁负吗?”
果亲王这才噤声消火,愣愣的看着一地棋子,错综复杂,制衡交错,哪里能看出方才掣肘的局势来。便是和亲王,都隐隐露了笑容,眸光掩映在阴凉里,半晌才放下杯盏,轻轻拍掌赞了声高明。
“这……这……”似乎还不敢相信,果亲王吞吐半日才硬声道,“本王看不懂你什么意思。”
巧儿冷声一笑,指着那一地乱子说道:“和亲王方才说,只要小人替果亲王保住麾下之子,便可来日再战。那么,眼下小人是否已经做到了呢?”
“你……”果亲王只说了一个字便戛然止声,调转目光向和亲王看去,怔忡一阵才回神叫了一句五哥。
和亲王淡淡摆手,示意他不需再说下去,自己却站起身来道:“卿果然聪明。”
因是夏日消暑,和果两位亲王皆没有穿戴朝服,所服的不过是家常衣衫,果亲王是黄色团花比肩长袍,内里雪白中衣,头上戴着紫金束发冠。而和亲王穿的亦是雪白中衣,只不过外罩着月白色六团织金海棠花比肩外袍 ,束的则是八宝珍珠粉色簪缨银冠,比不得果亲王富丽,却更加显出皇族帝裔无比尊崇的气势来,也越发的压迫心神。
巧儿低了头,口中只道王爷谬赞,眼睛却怅怅看着他衣摆下的山水海牙印纹,随着他步子的举动,便波*相连,恍如活物一般。她自方才的那几声交谈里,几乎想出了一个头绪,前回在周老爷府上孟廷芳就曾大胆直言,当今羸弱,皇子众多,只怕京中有变。如今再细想和亲王的那些问答,只怕也是与帝位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