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姐和小红执手相看了,只见一个薄唇轻抿,一个青首微摇。巧姐是欲要说,又不便说;小红却是欲要留,却不能不走。
眼见刘姥姥还眼巴巴的等她二人回信,小红在底下偷偷握了一握巧姐的手,巧姐尚还不解其意,就见她站起来,朝着刘姥姥盈盈道个万福说:“姥姥且别忙活,我看一眼姑娘就走。家里太太们和奶奶们都还等着我回去复命,不能在你这里久留了,姑娘托付给你了。”话毕,又朝巧姐道了万福,“姐儿也自个儿保重,我这一去不知多早晚才来,太太和奶奶那里自然有我们照应,只是苦了姐儿,自小奶母丫鬟的围随,到如今都是不中用了。你听我的劝,不管外面如何,保得住自己方是上策,我这就去了。”
一面说,一面就要走。巧姐惶惶的去拉她,小红以袖掩口,回身推了巧姐一把,自己却冲开刘姥姥,撞起帘子跑了出去。
刘姥姥正不知怎么变成了这样,就见巧姐也跟着跑出去,不住的在她后面喊道:“小红姐姐,小红姐姐,你带了我家去吧。”
小红在前头听着巧姐追来,脚底下越发的生风起来,一把拉开刘姥姥家的清油大门,跑得不见了影儿。可怜刘姥姥年迈体衰,哪里敌得过她二人的身手,眼瞅着巧姐也要跑出院子了,恰见门开处闪过一道身影,忙在院子里招呼了道:“她李大娘,快帮我拦住姑娘罢。”
却说这李大娘正是那日背了刘姥姥回来的柱子的老娘,与狗儿家乃是近邻。年不上半百,家中男人也同狗儿一样,农忙时节在周员外庄子上帮着种豆插秧,底下养了两个小子,大的叫李柱,与比板儿大两岁;小的叫李顺,又比青儿大两岁。他们家原不是这个村子上的,是后山一个屯里的,只因那年发大水,冲了家舍房宇,合家老小痛惜一回,听人说那山屯子底下乃是龙王旧年蜗居的地方,不知谁给填平了,惹了龙王的盛怒,一向雨露无常,便举家搬到山下来,住到了刘姥姥他们的村子里。
平日里李家的男人和李柱李顺两个出门忙活计,这李大娘闲来无事,又是后到的,就最喜在各家串门唠嗑,牵连些人情。那日串到前头李婆婆家,听她老人说狗儿家来客了,是个很俊的姑娘,早就心心念念要来看几眼了。只是苦于前些日子柱子和顺儿早出晚归,男人又忙,这里狗儿夫妇也没见露面,便不曾贸然登门打扰。
可巧昨儿傍晚看到姥姥带着一个面生的女孩子从门前往院子里去,重又勾起了她的心思,就把家里零零散散的东西一收,欲要过来姥姥这里坐一坐。却不想脚步刚动,就得了这么个差事,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瞧着一个粉红的身影直扑额面,她便张开了双手就拦腰抱过去,口里头喊道:“姥姥,我给你拦着呢,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刘姥姥在后面好不容易追将上来,一条老命几乎去了一半,看着巧姐被人拦下,心里总算是放了一块石头,安稳下来。喘息着松了口气道:“拦住就好,他李大娘,还要麻烦你把姑娘带回来吧。”
李大娘忙哎声答应,这厢才略略松手,巧姐犹在那里挣扎说着让我走之类的话,谁知那李大娘看着年纪大些,但惯在田地里收拾农活,手上的力道却也不小,逮住了巧姐细瞧了瞧。见她粉面含春,梨花带雨,不觉笑了一声道:“姑娘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和姥姥争东西争恼着了?她老人家上了年纪,心思就跟个孩子一样,姑娘别同她计较就罢了,慌慌张张的是要去哪里呢?”
巧姐哭噎中已然见小红没了踪影,顿觉腹内若然若失,又见前后阻隔,不能再跟过去,爽性不再挣脱,在李大娘桎梏下哭道:“大娘,你何苦拦我了,就让我跟了回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罢了。”
第二十二章释前嫌月下追幼主(2)
李大娘原是个庄稼人,又是半道里窜出来的,哪里知道这门里面发生的事儿,见巧姐还在呜呜咽咽,不由得大着嗓门哎呦一声道:“姑娘只见我拦的辛苦,怎的不见你姥姥在后面追得辛苦?那么一把年纪,老胳膊老腿都不知还能用上几天,偏就花费在你一人身上了。喏,不信你自个儿回头瞧瞧去,看把姥姥累的。”
说着,掰过了巧姐的身子,就明她看过去。刘姥姥小脚伶仃,颤颤站在那里,只余了出声的力气道:“姐儿你且回来说个明白,可是我们家得罪你了么,你这样急着要和你姐姐回去?姥姥虽然糊涂,但眼睛还算看得见,耳朵也能听得见,姐儿不像是与我玩笑的,好端端住着为何突然就说回去,还有那姑娘,怎的一声响儿也没有就跑不见了?”
巧姐此刻一腔心思乱成一团,心里放心不下平儿等人,眼前抹不开刘姥姥和李大娘,再者小红又时时提点,不让她把家中被抄,满城抓人的事说出去。此刻见刘姥姥逼迫的厉害,添上李大娘做说客,怎么也不能敷衍过去,只好站在那里哭向姥姥道:“你老人家不要管我了,只当我没来过这里罢。”
说的那李大娘越发糊涂,因不知巧姐与刘姥姥是什么样的亲戚关系,只好笑陪着道:“有什么话还是家去说的好,门外站着吵吵嚷嚷的没的让人看见笑话。来来来,姑娘屋里去,姥姥也屋里去吧。”便似半个主人一般,推搡拉扯着刘姥姥和巧姐儿进了门,穿堂渡院直走到正屋里来。一面把巧姐安坐在椅子上,一面搀扶着姥姥到了炕上。
刘姥姥擦眼抹泪的,攥住了巧姐的手无论如何也不敢松开,巧姐空了一只手不住掩袖啼哭,李大娘细瞧去,见她体态玲珑,****多巧,又见虽是荆钗布袄,却掩不住眉间色殊。便也一屁股拍坐在她身侧,问着刘姥姥道:“还不曾知道这姑娘是谁家里的?前儿听李婆婆说,是跟着青丫头回来的,敢是姥姥家里的亲戚么?”
刘姥姥裁夺巧姐来这里就是为了散心,倘或这会子说出她的身份,未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就忍泪勉强笑道:“让大娘看笑话了,这是远房一个宗亲的姐儿,小时一贯捧月般的长大,那日青儿在她家住了些日子,家来的时候便邀姐儿来我们这里也住上几日。先前都是好好地,她家里的人不放心,派了人来看了,谁知半路里俩人说恼了,姐儿就急急要回去。大娘是知道的,这村子离城中远的很,又没个车马,我哪里肯放心她去,所以才烦劳大娘拦住的。”
李大娘听到这里不觉一笑,握了巧姐的另一手道:“怨道我看着姑娘是个金作叶玉作芽的主儿,原来是姥姥宗亲家里的,怎么,是姥姥待你不好了么,你跑的那样快?急的我半路拦见,还只当姥姥家里招了贼呢,一阵风儿似的,亏得脚小,若再大点,我也要跟着你一块儿刮出去了。”
巧姐正自伤心,听她浑言浑语的乱说一气,又觉好笑又觉羞恼,垂了头道:“方才鲁莽,冲撞了大娘,还请大娘别往心里去。”
李大娘道:“这才多大点子的事,就能往心里去了。只要姑娘和姥姥把话说开了,我哪怕是刮出去,也是情愿的。”
刘姥姥坐在那里忙念了声佛:“他大娘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姑娘,不是姥姥硬要留你住在我们家吃糠吃素,你若是家去,好歹等我那女婿回来,让他合同板儿送一送你才是,哪里有自个儿跑回去的道理。就像方才那个姑娘说的,外头世道那么乱,你要是出了丁点的差错,可让我们怎么给奶奶太太们赔个你这样的姐儿去呢?”
巧姐无言可对,只好抿了唇不语。
外头青儿和板儿见天已擦黑,刚从垄亩上收了农具回来,到了门前看着大门豁亮敞着,院子里乌糟糟的散了一些稻米,兄妹两个惊疑不定,忙把手里的锄头等物堆在墙角,站在院子里就叫唤道:“姥姥,姥姥,你们在家么?”
彼时刘姥姥和李大娘还在为巧姐归家一事劝说不听,猛不丁耳听得板儿叫唤,刘姥姥忙答应一声就要起身过去。巧姐也忙擦去了泪痕,和李大娘一同站起来。
那里青儿板儿听见有人应声,便走到正屋里来,见了刘姥姥道:“姥姥在屋里,怎么把大门开着了,仔细进了外人。”
李大娘从里间携了巧姐掀帘子出来,见了他们兄妹笑道:“我可不就是个外人?”
青儿见是她笑了一声道:“原是大娘来的,我们倒没看仔细,才刚在地里见到了柱子哥和顺儿哥,他们也正往家里来呢。”
李大娘道:“不说他们了,倒是你们来的正好,今儿我到你们家来,正见着你们家的这位姑娘和姥姥闹别扭,要家去呢,你们两个也来劝一劝。”说着,便挽着巧姐的胳膊走向他们兄妹。
青儿和板儿听闻此言,心里无有不诧异的,板儿因是男身,不好贸然亲近,青儿与巧姐吃住了这么多日,早已形同姐妹一般,这会子听说她要走,少不得急白了脸,迈到她身前追问道:“大娘说的是真的,你真的要走了么?要跟谁走,去到哪里?”
巧姐让她问住,欲要张口,余光瞥见姥姥还在不舍的望着她,到口的话便都咽了回去,扯了扯青儿的袖子道:“不是大娘说的那样,只是小红姐姐来了一回,说家中不大好,我意欲跟着回去看看,姥姥怕我一个人走迷了路,不放心罢了,没有闹什么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