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两个尚还说着话,恰有道路旁的一庄户人家打开了门扉,里头婆子出来唤鸡,瞧见青儿巧姐,不觉把手在衣前擦了一把,笑道:“青丫头你这是带着谁回来了?我听说你们家姥姥病了,在床上歇了好些日子,如今好了么?”
青儿乍然吃惊,忙问着那婆子道:“李婆婆,我姥姥得了什么病?”
那婆子哎哟一声道:“敢情你还不知道么?快家去瞧一瞧罢,听说都卧床好些天了。”
青儿心内不由生乱,扭头看了巧姐一眼方回过神,忙拉住巧姐儿的手道:“咱们快走,回家见姥姥去。”巧姐被她拉的一个趄趔,未曾如此着忙过,慌慌张张的直觉一路坎坷不平的随着青儿奔跑过去。那婆子追在后头赶了一阵,才摆着手劝道:“我的小祖宗,慢些吧,当心跌破了皮。”
青儿清脆的哎了一声,却不敢停下,直奔了三五射地,才跑到方才指着的兽首门前,拍着那门环叫道:“娘,娘,姥姥,姥姥,是我回来了,给我开开门罢。”
一时左右寂静无声,过了片刻,才听得门里有人叫唤道:“青儿,是你么?你不是在城里住下了,谁送你家来的?”
青儿听得是王刘氏的声音,忙在外道:“娘快别多问,开门再说吧。”
王刘氏急走了两步打开门来,巧姐儿留神看了,见是一个瘦高的****,穿一件八成新的白线挑衫儿,底下露一截桃红裙子,外罩着蓝缎棉比甲,甚是和气蔼然。那****自开门时便见到了青儿旁边站着的巧姐儿,穿的皆是青儿家常穿戴的衣物,内里雪白中衣,外套着青绸褙子,梳一头双环髻,看年纪与青儿不相上下,瞧模样却有的一说。道是:芙蓉玉面,冰雪作肌,生来娉婷年及笄,袅袅倚门人独立。
王刘氏心里只疑道是好面生的样貌,便不等青儿开口就问道:“你和谁一起家来的?怎的不在那边府上住着了?”
青儿不及答言,拉着巧姐进门里去,才转身掩了门对王刘氏道:“我说出来娘可别唬着了,这位小姐就是姥姥常说的那个她给起了名字的巧姑娘,因着她家里事多,思量着出来静养些日子,我便带姑娘来我们家住了。”说着,一径把巧姐往前轻轻一扯,直送到王刘氏面前。
王刘氏听闻家里来了个侯门小姐,当真惊得半晌不敢动作,眼珠子呆呆的瞪着巧姐儿好一会儿工夫,见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才慌手慌脚的就要磕头下去,嘴里一面道:“姑娘好,原是我没见识,竟有眼不识泰山了。”
吓得巧姐儿忙蹲下一把扶住她,急言道:“婶婶使不得,我正自为来你们家叨扰好生过意不去,你再这样,不是折杀我了么。”
说的王刘氏讪讪笑起来,站直身子再三品度了巧姐一番,才携住她的手不住摩挲着,对着青儿道:“你瞧瞧人家巧姑娘,真是个高门大户里头出来的,说出来的话就是和别人不一样,怨不得人喜欢她。只是怎么就只你们过来了,谁送你们来的?”
巧姐笑道:“是我家里人送来的,我嫌她们啰嗦,没让过来叨扰婶婶,在村头就让她们回去了,如今只怕是进城了呢。”
王刘氏听见不觉哎呦一声惋惜道:“怎地不叫回家里坐一坐?咱们这里虽是蓬门荜户,但也知道来了人要敬茶敬水的道理,敢是姑娘们怕我们招待不周走的么?我们成日里窝在家里没见到她们也就罢了,青儿你怎么也不留一留姑娘们?”
青儿瞧着像是怪罪自己,不免开脱道:“是姑娘说不用姐姐们伺候的,又因我在那里看了几日,也琢磨出好些照管的道理,姐姐们才放下心走的。再说,姑娘现如今还在咱们家呢,娘要是真想款待她们,等她们来接姑娘家去也不晚的。”
王刘氏一面听一面点着头道:“说的也是个理儿,既是静养,姑娘就快屋里歇着吧。只因不知道姑娘要来,好歹还要容我们收拾一下才是呢,只怕进屋乱的很,不入姑娘的眼。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们不能亏待了姑娘。”
巧姐听到,不等她说完忙摆了手说:“婶婶多虑了,哪里就那么娇贵了。你们怎么住的就让我也怎么住吧,就当我和青儿一样就得了。还有,我们来时听到人说姥姥病了,如今可好些了?”
青儿也道:“正是呢,前头李婆婆说姥姥都病了好些天了,我还正自疑心怎的过那么久也不见去接我家来,原来有这么一层缘故。”
王刘氏道:“瞧我都糊涂了,姥姥前些日子不知起了什么心思,要去庙里还愿的,来时下了场雨,不提防路滑跌了一跤,把腰给拧着了,还亏得你柱子哥给背回来。这不才刚歇息下,姑娘来了,就跟我去见一见姥姥吧,她心里头没少惦念你和你母亲呢。”
巧姐点头不语,想着刘姥姥必是听了母亲的话去还愿,才惹下这病来的。想不到贫寒之家竟有如此赤胆忠心,竟比荣国府的人还要有情有义,不免暗自慨叹几分。又想着刘姥姥和王刘氏未必知道凤姐已去的消息,恐在人前失了仪态,面上便不做声,与青儿手挽手跟着王刘氏往姥姥屋里去。
却说巧姐儿一面走一面观量,见的又是另一种样貌。大抵是因为日子好过了些,王家的院子倒比来时路上见的人家都要长一些,进门的右侧搭了一个小小的灰棚,问过青儿方知是做饭顿茶的地方。离灰棚不远,又有一株桃树,枝梢间露着几点嫩绿,树下则是一口黑漆涂的似的大缸,缸上未防落叶另加盖了一层案板,缸的一侧便是四四方方的一个井口,亦是用案板盖住了。
院子东西是不大不小的三间偏房,一间用作膳房,另外两间则是青儿和板儿住的地方。又有一间柴房,房门半掩,露出里头的堆得整齐的柴禾垛来。正对大门的便是面阔三间的正室,中间的一个用作了厅堂,左右延伸出的连房一间是狗儿夫妇所居,另一间便是刘姥姥的住处了。
大概是开春,厅堂上并没有悬挂连帐,只虚虚的半掩了门,王刘氏殷勤开门引领巧姐进去,这才打起里间的青布帘子,不等进门就叫唤道:“姥姥你快起来看看罢,看是谁来了。”
刘姥姥正觉腰疼,刚躺下合眼不久,这会子听见嚷嚷,也不曾抬头,便在床上怨道:“常日里还说板儿不老成,我看你也和他一样了。叽叽喳喳的,像什么样子,这功夫还能有谁来呢?只说我不好,一早歇下了吧。”话毕,头脑昏昏沉沉的,就要睡过去。
王刘氏见她不起来,尴尬的笑看了巧姐儿一回,青儿在旁瞧着不由笑道:“姥姥,好些日子不见,你老人家就不想我了?”
刘姥姥身子一怔,这才忙从炕上爬坐起来,仰头看向帘子开合处,眨了几次眼,尤为难以置信道:“敢是我这在梦里头么?青儿怎么回来了,还有我的巧姑娘,你怎地也跟着来了?”
第十四章感旧恩刘氏道中济(2)
巧姐儿青儿相视一笑,王刘氏便上前坐在炕沿上,笑指她二人道:“姥姥不是在梦里,巧姑娘当真来咱们家了。常日里你怎么说巧姑娘好,我原都没见识过,今儿一瞧才知真像个天上送下来画里走出来的一般。咱们青儿往那儿一站,没的打嘴现世呢。”
说的巧姐青儿俱都羞红脸,一个连说谬赞,一个直言不依,刘姥姥直呆了半晌方信,忙招手道:“当真是巧姑娘来的?我的小姑奶奶,谁送了你来的,怎的穿的这么样单薄,你快坐我这里,炕上暖和着呢。”
巧姐儿忙走过去了,王刘氏赶紧起身让位给她,青儿便一把拉住巧姐儿坐在刘姥姥身侧,看姥姥不住端详着巧姐,又摸摸她的手背,道:“都冻得这么凉了,我就说这荒郊野地的,不适合你们这些娇小姐来罢,平日里跟着你的那几个姑娘呢,我怎么一个都没见到。”
巧姐笑道:“平儿姐姐她们原是要来的,我担心人多嘴杂,就都让她们回去了。姥姥说是荒郊野地,我瞧着就很好,我只怕姥姥嫌我,不让我住呢。”
刘姥姥忙道:“阿弥陀佛,你来我谢天谢地都来不及,如何不让你住呢。只是咱们这小门小户的,比不得你们那里,想必你也是住不惯的。你母亲眼下好么?我那日想着还了愿就看她去的,谁知得了这样一场横祸,竟没能去成。”
巧姐见她果真问起母亲,勉强笑一回,别开脸却是红了眼眶道:“我母亲……已经去了。”
刘姥姥大惊失色,攥紧她的手道:“你说什么?姑奶奶,姑奶奶竟没等到我再去看她一眼么?那日明明是好些了,我去求菩萨的时候,师傅们也跟我说不妨事的,都说她命里有大造化,怎么就去了呢。小姑奶奶,你别是哄我的罢?”
巧姐儿越发哽咽道:“这事如何哄得了姥姥呢。自姥姥走后不过几日,母亲就因急火攻心,一夕转不过神来,撒手去了。在家里停了七日的灵,父亲便扶柩送丧远行去了。下剩下我一个孤苦伶仃的,左右没个拿主意的人,又有狠舅奸兄算计着,倒不如出来的好。只是眼下家道艰难,素日的亲戚朋友多不大往来,唯有姥姥一向待我和母亲甚好,我便想着同青儿到你这里来,好歹图个安生之所,等我父亲家来再回去做个打算。只不知,姥姥和婶婶容不容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