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刘氏左右看了,见没人,方道:“娘告诉你,你记住便罢了,千万别外头说去。是贾府的巧姑娘来了,因她母亲刚去,她在那府里睹物伤心,才到咱们家来住上几日,权当散心来了。里头姥姥和青丫头都是明白事理的,倒不会失了礼数,我和你阿爹虽是没见过大世面,然而也知道诚心待客的道理。唯有你这个猴头一般的人,着实不让我和姥姥省心。听姥姥说,你们两个小时原是见过的,你又去她家里住过几日,自然知晓她家的规矩,见面跟她问个好,她若还记得你,那就是你的大造化了。”
说的板儿抚掌笑起来,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那个娇小姐。那会子去她府上,住了三日倒有两日看她是病着的,如今想必是好些了,都能出的远门了。阿娘放心吧,我只当她是杜小姐一般看待就是了,哪里有冲撞她的道理?”
王刘氏也笑道:“别说杜小姐,便是咱们这里的周小公子,都比她不上呢,你横竖多陪小心就是了。我看那巧姑娘倒不是拿大的人儿,模样也是好相与的,也不知将来谁有福娶了去。”
板儿一笑不语,往那边去和冯大喜把群羊点查了一遍,又蹲在池塘边洗了把脸,才走上岸擦擦手,跟着王刘氏回家来。
家里青儿见日头正中,已是做午饭的时候,便留了巧姐儿在屋子里与姥姥说话儿,独身走到灰棚子里添柴烧水。听得门外一阵啪啪的声响,忙探头问道:“是谁?”
板儿在外应声道:“是我,你板儿哥,开门罢。”
青儿闻言一喜,顾不得手里还拿着舀水的瓜瓢,忙忙的走到门口,开了门笑道:“哥哥,你见到阿娘了么?她有没有跟你说家里来客了?”
板儿笑着把她推进门里,虚掩了门方转身道:“说了说了,阿娘在后面一会儿就来,让我先家来瞧一瞧,烧火的柴禾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劈一些。”
青儿道:“我才刚看过,烧火足够了,不用忙着劈柴。倒是你,别在这里傻愣愣站着了,巧姑娘在姥姥屋里坐着呢,你去给她问个好。”
板儿干笑了一回,倒有些不自在:“且别慌让我去见她罢,我这副模样没的让她看笑话,才刚放了羊回来,一身的羊膻味儿,容我去换身衣服。”说罢,悄没声的顺着墙边儿进自己屋去了,挑拣多时才翻出半成新的杂色盘领衣穿了,又床****下的翻寻一遍,才从床脚摸出一顶四方平定巾,用手掸去浮尘,也不知高低如何便凭直觉往头上戴了,才开门去姥姥屋里。
或有人道,这板儿不过是乡间野地长大的,早些年也许跟着刘姥姥进过大观园,得了不少见识,如今隔了这么些年不见,怎地竟越发懂规矩起来?看官,都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板儿虽大字不识几个,得蒙在周员外庄子上帮忙的缘故,常日里员外间或兴起,偶携着清客相公往庄园里赏景,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合儒家所言的‘比德如玉’,时时以玉之触手温润、光华内敛为要求自省,又有君子当以宽容如海之度,待人和煦,举止从容。
故而板儿虽是一介庶民,于立容之礼也颇为知晓一二,此刻要去见得又是素日贾府的小姐,如王刘氏所言,他果然对那次游览大观园的事儿还记得住一些,知道大户人家最重这些规矩。心内便略有忐忑,到了垂帘处不知要如何进去,便屏声站住了。只听帘内低低的传来几声细语,倒不像是姥姥平日里的声音,想必是巧姐儿在说话呢。
大抵是年少,板儿只觉那声音虽低细,传入耳中却极为动人心弦,真如出谷的黄莺一般。帘内巧姐儿尚不知外头板儿已经到了,犹在和姥姥闲话家常,一时说到黛玉去了,湘云远嫁,惜春带发出家,刘姥姥哭了一回,又不免扼腕叹息道:“姐儿说的四姑姑可是那个善会画画儿的姑娘?那一回我还说,你们家里的几个姑娘都是天仙下凡来的,平常人哪里有福气见到,如今可见是还回天上去了。只眼下这么个四姑娘,那时节我去你们府上玩耍时,她还一团孩子气呢,躲在太太们的怀里撒娇让给她揉揉肚子,如今却去伺候佛祖了,阿弥陀佛,这都是怎么了。”说着,又掉下两行老泪来,忙拿袖子擦了。
巧姐儿亦是伤痛,然而想着自己那会子见到的黛玉晴雯等人,竟比在家中过的还好,便把心思收敛了,反而安慰刘姥姥道:“姥姥快别伤心了,姑姑们自然有她们的去处,乃天意所为,不为人定。再则,我们家落难至此,她们能以清白之身归去,也算是各得其所了。”
刘姥姥见她这样说,暗里止住泪,默默点了点头。
板儿在外面听的呆住,不提防王刘氏已经回到家中来,在门前仔细看过一回青儿如何烧水煮饭,便掸着衣服的褶子,直往正房里来。猛抬头瞧见青布帘子外头站了一个人,直觉唬了一跳,待到看清是谁,才抚了抚胸口上前,伸手推搡板儿一把嗔骂道:“好下作的东西,鬼头鬼脑站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进去?”
板儿亦是吓了一跳,忙回头摆着手示意王刘氏噤声。看的王刘氏不知何意,又拍打他一下,瞪眼道:“你莫不是又做了什么坏事吧?见过巧姑娘了,还是你冲撞她了?”
板儿无奈摇头,只说都不是。他母子在外间言语切切,不想巧姐儿在里头已经隐约听见了些,因察觉是男子的声音,只惶惑不知是谁。四下看了看姥姥的房舍,又是避无可避,只好坐在姥姥身边轻声道:“姥姥你听,是不是有人来了呢?”
刘姥姥这些年因为年纪越发大些,耳朵竟不如以往灵光了,此刻听巧姐儿在她耳边说话,便扬声道:“谁在那里说话呢,还不进来?”
王刘氏见问,知道刘姥姥他们已经听见了动静,也不管板儿如何想,一径推了他进去,一面笑道:“妈,是板儿回来了,我让他来给姑娘问个好。”
第十六章王天合初会旧年人(2)
且说板儿被王刘氏推进门来,巧姐见进来的是个年轻的后生,一时无处可避,也不敢坐在炕上,忙起身站住,垂首不语。王刘氏便一笑推着板儿近前道:“巧姑娘,这是我那不成器的小子,旧年里你们原是见过的,我叫了他来给你问个好。”
刘姥姥也在一旁一面拉着巧姐儿说道:“姑娘快坐下说话罢,咱们都是乡下人,不懂你们家那些礼数,好歹让他来给姑娘问安,也不用被人说失了礼让姑娘见笑了。”一面仰头对板儿道,“还不快来见过姑娘。”
板儿见说,只得不自在的走上前,举手齐眉,对着巧姐儿长长作揖道:“姑娘好。”
巧姐生受不住,亦是连连回礼,板儿笑着慢起身来,这才得见其人真貌。只见她仪容俊秀,骨格端庄。芙蓉面浅露微红,柳叶眉淡舒嫩绿。轻盈翠袖,深笼着玉笋纤纤;摇曳湘裙,半露出金莲窄窄。虽是额发覆眉,亦可见秀美之甚,远异于旁人。
后人又有一首[寄生草]道巧姐曼姿之妙:兰麝香仍在,佩环声渐远。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你道是金陵贾府公侯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观音现。
板儿兀自偷偷品度,却不知巧姐儿也正从余光中悄向他看去。瞧得他一身半旧不新的衣裳,高高戴着的帽子,与小时的模样大有几分不同。虽比不得潘安宋玉貌,却也是一表好人材。丰神秀雅,气度雍容,竟不似山间草莽,倘或换一身衣服必然也是个翩翩佳公子了。
巧姐儿一心想着,忽的又觉自己不知羞臊,颜面微红,忙把头偏向一边,再不去看板儿,不言也不语。刘姥姥和王刘氏见他二人俱已厮见,且言谈有度,板儿也收了通身的脾气,难得规矩一回,巧姐儿又待人大方,刘姥姥心里自然欢喜,便握着巧姐儿的手笑言道:“那年你们见面的时候,他也不过六七岁上的年纪,姑娘就更小了,怕是只有四五岁吧?还是你奶妈子抱你来的,板儿还和你争柚子顽,姑娘还记得么?”
巧姐儿低声说着大概记得一些,王刘氏在旁听见,便推了板儿一把笑道:“姑娘要是记得,你就更应该记得了。”
板儿笑了一回,道:“虽然记得,然而毕竟事隔多年,好多详情却忘了。”
刘姥姥道:“大抵是年纪小,才都忘了的。才刚和姑娘说到她们家的事,我们原先见过的那几个天仙一般的姑娘,听说都不在了,倒不如当没见过的好,省的心里割舍不下,难受的紧。”
王刘氏讪讪笑着,因她是后来的,倒不知前头巧姐和刘姥姥说的什么,又不便明问,就另提了一事说道:“妈今儿觉得如何了?我方才使你女婿去置办酒菜,这会子也该回来了,还要你老起来看一看才是。”这厢又对巧姐道,“只是头里不知姑娘爱吃什么,便自做主买了一些,还望姑娘见笑,只当是山间野味,尝一尝鲜吧。至晚把房舍收拾妥了,姑娘若是想吃什么,我再给姑娘弄去。”
巧姐忙道:“婶婶做主就好,不必问我的意思。我在家里虽然也曾锦衣玉食,只眼下大不如前,没的讲究那些山珍海味,倒是你们平常吃的就很好。比如我听奶妈嬷嬷说,乡下人家多爱吃艾窝窝,我一直都无缘吃上一次,若是婶婶家里有,便做这个来吃罢。”巧姐说的真切,神情又是着实向往,刘姥姥和王刘氏不料她心心念念的是如此家常之物,越发觉的她天真可爱起来,便都掌不住捧腹笑了。就连板儿也忍俊不禁,直觉这个公侯府里的小姐果然是蜜罐里养大的,不知人间疾苦,不说鸡鸭鱼鹅好吃,偏指名道姓的说出一个艾窝窝来,当下也笑出声道:“这有什么难的,那艾窝窝不过是煮烂的江米放凉了,包上豆沙馅或是芝麻馅,外头再裹了一层熟大米面做成的,难为你这么惦念它来,巴巴的要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