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反倒还的确是买些消闲果子送去能物尽其用——填人肚子总比锁在库房中积灰好。
满月礼当天,崔家车水马龙。崔州平早早便带了长子崔鹤在门前迎客,仍旧忙得脚不点地。我到的时候不巧,正有一位身居高位的官人亲临,崔州平分身乏术,只能暗道一声抱歉,嘱咐手下一个小厮招呼我。“那这些礼物……”我没出席过类似的场合,方才与崔州平打照面时没来得及将蜜饯交给他,满心以为小厮会将我引去后院见崔家女眷,谁知他竟带着我直奔宴客厅而去。
一个四十来岁,看起来颇为老成的婆子正站在门厅前指挥几个丫头办事,见我过去,倒是第一时间放下手头的活迎了上来,态度却不甚殷勤:“东西交给我吧,回头我会报给我们家夫人的,替我们夫人多谢你了。请曹……”她大概想喊我小姐,但细瞧我的打扮又觉得不像,生生将已经到口边的两个字咽了下去,改口道,“曹娘子请去厅里歇歇,开席还要等一会儿,你略坐坐。”
客随主便。引我来的小厮已经退回前厅,这位婆子又忙得顾不上我,只冲着远处一排圆桌遥遥指了指,让我自去找空位就坐。我心下有些受了怠慢的不忿,却也不好为这么件小事斤斤计较,只能忍下气,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崔家看起来真的很忙。周围丫鬟婆子来来往往,每个人都脚步匆匆,但我坐了二十来分钟也不见有人记得给我上茶,反倒是对座一个盘着妇人发髻的年轻媳妇自己动手,跑去隔壁顺了只茶壶来,还抓了一大把瓜子往女儿的兜里塞:“快藏好,现在别吃,等家去了再吃……”做贼似的。
分明已经有崔家的女仆丫头看到了她的行为,但她们并未上前阻止,只饶有兴趣地窃窃私语,当笑话一般兴高采烈。
许是坐的久了,我觉得脊背僵硬,偶尔有几句闲言碎语飘入耳畔:“乡下人就是乡下人,穿了金衣裳也装不成佛……这几席只要上足肥肉就成,这些人,有肉吃就该感恩戴德……”语气里满是不屑。
我这才注意到,周围坐着的几位全是贩夫走卒的家眷,与我这个卖酒娘正属同一阶层。在三国,地位低下的贱役是没有资格要求尊重的。真正值得崔家以礼相待的是如黄月英、林月洁这样的高门小姐,她们每一个都会得到女主人的亲切接待,绝不会出现如我这般连崔家太太的面都见不到的情况。
新来的客人中有人主动提出要去给崔奶奶磕头,被婆子不客气地回绝:“今儿太太忙得很,哪有空应付你?你要真有心,改明儿专为这事再登一次门,得备厚礼。就那样,还得看我家太太给不给你抬举……”
我愈发觉得气闷。本来还指望着能见孔明一面,为此特意将最体面的衣裳穿了过来,现下也歇了心思。古代讲究男女大防,七岁便不同席,我和捧墨、奉茶尚且隔着三个房间,更别说算作上宾的孔明了,简直犹如相隔千山万水。
好容易熬到开席,桌上的菜果然如丫头们所说全是大鱼大肉,料足味厚,不见丝毫雕琢点缀,与呈给上宾们的精致小食形成鲜明对比。那位之前偷装了瓜子的妇人不晓得从哪里寻出一块方帕,小心翼翼地将几块红烧肉卷入帕中,慌慌张张地塞到袖中藏好。她女儿注意到周遭无声的耻笑,暗扯母亲的衣袖示意她收敛些,少妇皱着眉一个白眼瞪过去:“拉什么拉!你爹不肯带你弟弟来,他如今还在家中饿肚子呢!我们又不白拿,送了礼的,总得把本赚回来!崔家豪富呢,不在乎这么点吃食……”
那女孩儿脸都红了,头低地几乎碰到锁骨,一直到宴席结束都没再抬起来。
我完全失了胃口,周围连一个熟人都没有,几乎是百无聊赖地挨时辰。那个取名为崔龙的崔家小公子自然不会来纡尊降贵,崔家只派了个庶子媳妇作为代表敬了一圈酒——那媳妇子不知受了什么闲气,从头到尾连笑都没笑一下。
我也笑不出来。说实话,觉得自己挺傻的,巴巴地来喝这场酒,为了送什么礼物还纠结半天,结果人家根本不在乎你这个小人物。负面情绪在出门时达到顶峰:黄月英被崔夫人亲热地送到大门口,前拥后簇,笑意盈盈。她的左手边,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月牙白的长衫熟悉地令我不敢直视。
“哎!快走快走,堵门口作甚!挡路呢!”后头不知谁推了我一把,我不由踉跄,待稳住身形再看,那抹熟悉的身影已经不见踪影。
第12章 说亲
虽然我受了怠慢,但从坊间评价来看,崔家小公子的满月酒办地极其成功。席间那道名为“状元及第”的新菜叫好又叫座,以至于接下来一连数月长兴坊都门庭若市,掌勺的大厨身价节节攀升,炙手可热。阿香等人兴致勃勃地问我滋味如何,我假作思索,意犹未尽道:“真是人间美味!那汤头,那水光,令人口齿含香,终身难忘!”
阿香十分好骗,听过后不疑有他,艳羡不已,何大诚却不以为然:“不过是道素食,几样叶菜与茶沫煮食罢了,不沾荤腥,滋味寡淡,旁人不知如何,反正我是不爱的。”一语道破天机。像这类不符合劳苦大众人口味却又昂贵至极的菜色,从头至尾都没被端上我们这边的餐桌,全紧着贵人席去了。自然,对于“状元及第”,我知道地并不比阿香多。
崔州平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受了委屈,满月酒后同他一起闲聊,他好像以为自家夫人将我安排在了贵宾席,兴致极高地夸他儿子:“小五早产,照理难免有些先天不足,但他康健地很,吃奶的力气比他几个哥哥小时候都大,长得格外壮实,大家都说肖我,唯有孔明说他的眉眼像他娘。那天你也见了,给评评理……”一副你敢说个不字我就给你好看的二十四孝老爹模样。
我忍俊不禁:“你们俩的官司,我才不参合呢,又没我的好处……”再说我根本没看到孩子。
崔州平也乐:“你这丫头,评一评又如何?值得你这般小心!”
我又与他闲扯了一会儿,期间何大诚朝着我们这边偷瞄了很多次,但我已经不在乎,所以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
很多人都说,近日我变得不同了。“具体说不上哪里,总归就是不一般了。”阿香皱着眉头,支支吾吾地找不着词。我变得比以前更加寡言,对周围环境的变化更加木然。现在,即使直面何大诚挑剔监视的目光,我也不会畏惧分毫:有什么好怕的呢?他又不是老虎,没法真个吃了我。
我一下子就坦然了。对待工作仍然认真,但再不见之前的勤勉。“南霜,你别学那些老油子,那样不好。”掌柜皱着眉头敲打我多次,但我面上恭敬,实际却并没往心里去。
酒卖地再好也只是个酒娘而已。我破罐子破摔了。
掌柜摇摇头,放弃再敲打我,又问我婚宴当天福来提供的酒水可好:“比我们铺中的如何?”
“自然是比不上我们家的。”我实话实说道。我那桌的酒水浑浊地厉害,气味大味道淡,委实上不了台面,连我们铺子里最次等的品质都比不上。
“哦,是吗?”掌柜心里早乐开了花,但当着我的面又不好意思直白地幸灾乐祸,所以忍笑忍地胡子都发颤了。他家婆娘脾气急,早眉开眼笑地嚷嚷起来:“不是我自夸,咱们铺子里的酒啊,就是进给皇上喝都是当得的,要不然,生意也不会做地这样大……”
一干酒娘跑堂瞅瞅几乎转不开身的铺面,抿着嘴没一个知道该如何接话。
掌柜老脸一红,自知自家娘子这张嘴的厉害,连忙转移话题道:“说什么生意呢,你今天来,不是找南霜有事说吗?”
这倒奇了。我的这位老板娘心眼不坏,可是惯爱嚼是非,与我不是一路人,平常并无交集。她也显少来酒铺,膝下一子四女都还在需要照看的年纪,家庭状况又不允许她雇婆子佣人,所以大半时间她都需在家中操持。
我惊奇地看到这位不甚熟悉的掌柜娘子亲热地拉过我的手,扯闲篇一样地问了我的身世年岁去,点了半天的头,才跟我说明来意:“我这里有个小伙子,比你长一岁,正缺一个像你这样得力能干的小娘子……”原来是给我做媒来了。
我哭笑不得:“南霜并无成家的打算……”
“你都二十有一了,怎能还不打算,真打算当一辈子老姑娘吗?”掌柜娘子以为我害羞,把眼一瞪,很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是个好姑娘,可惜爹娘早逝,兄长又了无音讯,没个长辈打算,这才耽误了。我打听许久方才找到这户人家,虽然在山里远了点儿,但山人纯朴,鲜少有刁难媳妇的婆婆,那赵大又是个难干的,打猎伐木都是一把好手,绝对饿不到你。他前头讨过一房媳妇,可是那姑娘福薄,早早地便去了,也没留下给他留下一儿半女,你进门就跟头婚一样……”掌柜娘子越说越觉得自己保的是桩好媒,恨不能让我当场答应,再三强调:“四里八乡想给赵大当填房的多了去了,但他娘听说你曾经跟卧龙先生识过字,中意你肚子里的墨水,这才松口定下你,也不嫌弃你没嫁妆。”听起来,倒是个很不错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