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珪见状,少不得搜肠刮肚说了千百个笑话儿来哄老太太高兴,尤三姐儿也在旁凑趣。因她掌管陈园之事,又弄出个什么贤媛集来,集合了满长安城的诰命贵女在一处,妹妹闲聊起来,多是些家务人情,因而最知道各家各户的家长里短。此刻说书版的念叨给老太太听,说话犀利,鞭辟入里,别说老太太,便是房内其他人,也都听住了。
冯氏见状,拉着尤三姐儿的手便笑道:“我最喜欢咱们家三姐儿的脾气性格,便是谈吐也爽利。不像有些人家的女孩儿,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弯弯绕的我听了都头疼。也不知道将来是谁家有福气,能娶了这么个媳妇儿去。”
自打二姐儿的婚事定了,所有人都把眼珠子放到了她的身上。话不过三句,必定提起婚姻大事来。尤三姐儿早已习惯了。只是想想自己现在的年纪,要是搁到现代,也不过是个才上初中的学生。这会子就要念着终身大事了,果然凶残。
尤三姐儿长叹了一声,只得说道:“我还小呢,且不操心这些事儿。”
陈老太太闻言莞尔,笑眯眯说道:“也不小了。过了年都十四了,也该张罗起来了。倘若再晚一些,恐怕仓促之间,且找不到什么好人物来。”
“那就不嫁。反正我是不会凑合的。”尤三姐儿心平气和,笑眯眯道:“想让我嫁人,这人的家世品貌,必定我相中了才行。否则不论他貌比潘安,才比石崇,我也不愿意。”
陈珪闻言一乐,忍不住问道:“那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夫婿,也说来叫我们听听。”
冯氏急忙啐了陈珪一口,推搡着说道:“你这当舅舅的,不说管着她,也不该纵着她才是。历来儿女婚事都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己相看的。倘若传将出去,这可怎么得了?”
说完,又数落尤三姐儿道:“你这孩子也是。打小儿便知道你性子野,且又心高气傲。却也不能这么离了格儿。要总是这么着,小心将来嫁到婆家会吃亏。”
陈氏听了嫂子的话,也不免附和道:“嫂子可不知道,三姐儿如今心气儿高着呢。历来我劝她多多留心自己的终身大事,她不是敷衍我便是随口支吾过去。我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总不会是打定了主意不想嫁人罢?”
这话倒是说到尤三姐儿的心坎儿里去了。她笑眯眯的看了众人一眼,开口说道:“我没想着一辈子不嫁人。不过也没想着即刻嫁人也就是了。我原就是个贪图享乐之人。好容易来世上一遭,自然要好生享受一番。现如今在家里当姑奶奶,吃穿用度一应不愁,且有买卖要经营,过的不知道有多逍遥自在。既是这么着,我又何苦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放着好端端的姑奶奶不当,偏上赶着给人家当媳妇?倘若碰上讲情理的也还罢了,你好我好大家好。倘若遇上个不懂事儿的,仗着自己是婆婆是小姑子就想钤束我,算计我的嫁妆和娘家势力,还想让我替他们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将来兴许还得给他们教养姨娘生的庶出子女……我这么一通忙活,最终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栖身之地,抬头看见的又是四四方方的天儿,跟我现在的日子未有不同。我却耗尽了半生经历给人家架窝,委屈着我自己,舒服了其他人,我又是何苦来哉?这么赔本的买卖,自然得碰上个能让我心甘情愿倒贴的人我才乐意。所以更不能操之过急。更得让我亲眼相看了才好……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尤三姐儿慢条斯理的徐徐开口,这么一套长篇大论下来,听得所有人面面相觑,瞠目结舌。压根儿想不出什么言语来应对。
沉默半晌,还是舅舅陈珪率先回过神来,猛然爆笑,指着尤三姐儿拍案笑道:“好、好、好,不愧是我陈珪的外甥女儿。这一番话说的果然痛快。咱们陈家的女儿,生来就该享福的。别说是嫁到婆家了,便是嫁到了天王老子家,咱们家的姑娘不给别人亏吃也还罢了,怎么能受别人家的气!”
闻听陈珪所言,陈老太太、冯氏姑嫂气的了不得。冯氏恨恨的捶了陈珪一粉拳,口内斥道:“哪里有你们这么霸道离格儿的人。自古以来,女儿嫁人相夫教子原本就是分内应当。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尤三姐儿笑嘻嘻的看着慌脚鸡似的舅母,忍不住笑道:“舅母怎么还骂我呢?同为女儿家,您应该助着我才是。连舅舅一个大男人都肯助着我,这就说明我的话还是不错的。”
冯氏闻言气急败坏,指着陈珪说道:“你舅舅就是个没成算的人。他又不是女儿家,怎地知道女儿家的苦。这世道原本就对女儿苛责不已。便是循规蹈矩,仍旧有人犯口舌的非议不休。何况你又说出这样的话来。真真是想气死我们不成?”
尤三姐儿闻言,又笑眯眯的看向陈氏。陈氏只得说道:“我从心里是认同你的想法。不过你舅母说得对,世人总是对女儿家求全责备。你若是太离了格,最终吃亏的倒是你自己。还是乖乖听话,好生找个四角俱全的人家儿,把自己嫁了罢。”
尤三姐儿会心一笑,又看着舅舅说道:“看来这世间不光是男人约束女人,便是女人也要为难女人啊!”
舅舅了然点头,心有戚戚焉的附和道:“可不是么。倘或认真算起来,这女人总是要比男人厉害一些。要不然世人形容谁不好惹时,怎么都说母老虎、母夜叉呢!”
一句话成功惹怒了陈家三个女人。众人柳眉倒竖,忍不住对陈珪口诛笔伐。
陈桡并徐氏这对小夫妇原也年轻,不好当着长辈的面儿插口,只得在旁但笑不语。倒是昭哥儿年纪还小,并不懂得其中“利害”,只以为众人是在嬉笑,登时喜得拍巴掌叫好。
众人见了,少不得面面相觑。最终笑将出来。
因着尤三姐儿的一席歪话,陈家诸位女眷愈发担心三姐儿的姻缘。每每意欲在暗中盘算替三姐儿相看时,偏又叫三姐儿一眼看穿。尤三姐儿素性恣意,并不是个委曲求全的人。但她也知道家中长辈的好心,不忍太过叛逆致使家人担心。思来想去,莫如以事实说话,先行打消众人将她如压仓货般急于清仓的想法,再图其他。
于是陈家众人在外头相看各世家优秀子弟,尤三姐儿也在暗中打探各家的后宅阴私。等到陈氏拿着谁家小爷的名姓儿来与三姐儿相商之时,三姐儿便也抽出一叠纸来,上头记载的便是各家子弟逛青楼喝花酒包养外宅甚至各家婆媳不和争斗姑嫂妯娌相互构陷的私密之事。总之不论陈氏选了那位四角俱全的人物,尤三姐儿总能挑出种种不如意来。
不下两个月的工夫,尤三姐儿这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一招横扫千军,便将长安城中所有仕宦勋贵家的子弟一网打尽。气的陈氏众人险些在外省寻觅良人的时候,尤三姐儿终于出了下一招。
她拉着陈氏的手语重心长的分析道:“妈和诸位长辈之所以在长安城内替我选择人家儿,为的便是知根知底。况且舅舅一家都在长安,有舅舅看顾着,将来我嫁过去不至于吃亏。这些盘算是为了我好,我都知道的。可饶是如此,都能叫我查出这些不堪来。可见人心之叵测,难道换了外省人心就能变得不同?到时候咱们不熟悉他们的秉性脾气,岂不是眼睁睁等着受骗上当找亏吃?届时两虎相争,妈是认真要我死,还是想逼我弄死别人?”
“……”尤三姐儿的话太过凶残,以至于陈氏都不知该如何反应。
尤三姐儿继续说道:“世人皆以为女儿在世,就应当相夫教子,以夫为天。妈和长辈们也是这么过来的,所以不想我太过不同受世人褒贬。这是你们疼爱我的意思。不过女儿任性惯了,倘若不能依照自己的意思活着,一辈子循规蹈矩也不过是个活死人罢了,又有什么趣儿?”
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陈氏忙照着地上啐了一口,呸的骂道:“好端端的,说什么死啊活啊的,也不嫌忌讳。你既知道我们是为了你好,又何必这么倔强。听我们的不就是了。难道我这个当妈的,还会害了你不成?”
尤三姐儿莞尔笑道:“妈自然是对我好的。只是我如今还小,还没玩儿够,原也不必这么着急忙慌的嫁人。再者说来,女儿家过早的嫁人生子,身子都还没发育完全,更会亏损自己的身子。还容易受人欺负,当真没有半点儿好处。”
第128章
尤三姐儿利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打消了家里人想将她清仓出库的盘算,为自己挣得了几年的清静时光。却不晓得她这里对婚嫁之事避之唯恐不及,却有人巴不得赶快找个四角俱全的人托付终身,也叫自己尽快脱离现今的尴尬局面。
那便是荣国府的大姑娘贾元春。
贾元春以世家贵女之尊,却被家人送入宫中当女史去服侍人,硬生生熬煎了这么些年,原本以为凭借自身的容貌才学,必定能入贵人的眼,得一场大造化,结果却因荣宁两府触怒了新帝的缘故,在新皇登基后就被大赦出宫,许她各自婚嫁。
这种事儿倘或放在寻常人家,只怕高兴的很不得给圣人立刻长生牌位。然放在荣国府身上,却是多年盘算一朝落空,不仅没挣得大造化福泽家人,更叫荣宁两府成为满长安城内的笑柄。连带着也影响了贾元春的姻缘——与贾家来往频频的皆是长安城中勋贵人家,这些人家说好不好,便是子孙不孝没能在朝上站得住脚,其祖上也都是开国功勋般的人物儿。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样积古的世家旧族,同宫中贵人们自然多有沾亲带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