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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尔兰德拉星 (C·S·路易斯)


【注释】
[1] 萨梯(Satyr),希腊及罗马神话中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这里提到画家提香是因为他喜用橙红色和赤褐色。——编注

5
兰塞姆肯定一上岛就睡着了,因为他什么也不记得了。直到隐隐约约的鸟叫声进入了他的梦乡,他才睁开眼睛。他发现的确是只鸟——一只有长长的腿,像小鹳一样的鸟,它的歌声很像金丝雀。他周围光线充足,如同白昼——或者说,可以被看做皮尔兰德拉上的白昼。他心里预感到这是个美妙的奇遇。这使他马上坐起来,继而又站起来。他伸展伸展胳膊,环顾四周。他不是在那个橘黄色的岛上,而是在他一到这个星球就一直以其为家的那个岛屿。他在风平浪静的水中漂浮着,所以不费劲就到了岸边。他在那里吃惊地停下来。绿夫人的岛就漂浮在他的岛旁边,只被大约五英尺宽的水面隔开。整个世界的面貌都变了。看不到广阔的大海,在视力所及的四面八方看到的是平坦的地势和茂盛的树木。现在大约十到十二个岛屿已连为一体,形成了暂时的大块陆地。在前面走着的(似乎是在小溪的另一边),正是绿夫人本人。她走路时稍稍低着头,双手忙着把一些蓝色的花儿编在一起。她在对自己低声吟唱。他向她打招呼时,她停了下来,转身盯着他的脸。
“我昨天很年轻。”她开始说话了,但他并没听到她后面的话。这个见面——实际上已经开始了,让他不知所措。你千万不要在这一点上误解这个故事。令他不知所措的根本不是她全裸(像他一样)这个事实。尴尬和欲望离他的感受有十万八千里。如果他因为自己的身体而害羞的话,那害羞与性别差异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因为他的体型有点丑,有点滑稽。她的颜色更不是他的恐惧之源。在她自己的世界,绿色是美丽适宜的。倒是他的苍白和发炎的晒斑显得很怪异。这两个都不是他不知所措的原因。然而,他还是发现自己神经紧张。他只好马上请求她重复刚才说过的话。
“我昨天很年轻,”她说,“我笑你的时候很年轻。现在我知道了,你们世界的人不喜欢别人笑他。”
“你是说你那时很年轻?”
“是的。”
“你今天就不年轻了吗?”
她似乎要思考一会儿。她思考得很认真,花从她手里掉了都不知道。
“我明白了,”她马上说道,“在一个人说话时说他年轻,这很奇怪。明天我会更老一些。那时,我会说我今天年轻。你说得对。啊,这是你带来的伟大智慧,花斑人。”
“你什么意思?”
“这就像沿着一条线前后看。可以看到一天向你走来时是个什么样子,你身处其中时又是一个样子,它过去后又是个什么样子。就像波浪一样。”
“但你只比昨天老一点点。”
“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的意思是,”兰塞姆说,“一夜不算很长的时间。”
她又想了想,突然满脸放光地说,“我明白了。你们认为时间有长度。一夜永远是一夜,无论你在这一夜做了什么,就像从这棵树到那棵树之间总有这么多步,不管你走得是快还是慢。我想,那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的。但浪与浪之间并不总是等距离。我明白你来自一个智慧的世界……如果这叫智慧的话。我以前从未走出生活之外,与生活之线并排前行,去观看自己的生活,好像自己没有生命一样。这我以前从未做过。你们世界的人都那么干吗,花斑人?”
“你知道其他世界的哪些事情?”兰塞姆问道。
“我知道这个。在这顶棚之外,全是深深的天空,很高很高的地方。低的地方也不真是平铺着的(她指的是这里的全部景观),而是卷成一个个小球球——低处块团在高处飘游。最古老和最伟大的球上有我们未曾见过或未曾听说过,而且也不明白的东西。但马莱蒂让像我们这样能呼吸、会繁衍的东西生长在年轻些的球上。”
“你是怎么搞清楚这些的?你们的顶棚这么密实,你们的人无法透过它看到深天或看别的世界。”
直到此时,她的面部表情一直很严肃。可这时,她鼓起了掌,一个兰塞姆从未见过的微笑改变了她的表情。除了在孩子那里,人们是见不到这种微笑的,但那里根本没有孩子。
“哦,我明白,”她说,“我现在老一些了。你们的世界没有顶棚。你们直接遥望高空,用你们的眼睛看美妙的舞蹈。你们总是生活在那种恐惧和那种愉悦之中,总是生活在我们必须相信的你们所能看到的东西之中。这难道不是马莱蒂的一个奇妙的创造吗?我年轻时,除了我们自己星球的美,其他的美我都无法想象。但他能够想到所有的美,而且完全各不相同。”
“其中一件令我困惑的事是,”兰塞姆说,“你们没什么不同。你的体型像我们人类中的女人。那可是我没想到的。除了我自己的世界,我还去过另一个世界。但那里的生物和你我一点都不一样。”
“那有什么令你困惑呢?”
“我不明白不同的世界为什么会有类似的动物。难道不同的果树能结相似的果子吗?”
“但是,那另外一个世界比你们的更古老。”她说。
“你怎么知道的?”兰塞姆惊奇地问。
“马莱蒂正在告诉我。”那女人答道。就在她说话的同时,景观又不一样了——虽然有一种我们的感官无法区别的差异。光线暗了,空气柔和了,兰塞姆的身体全都沐浴在狂喜之中。但他站的那个园子似乎满当当的,一种无法承受的压力似乎压到他的肩膀上,他的腿支撑不住了。他半陷下去半跌倒,成了坐立的姿势。
“我现在全想起来了,”她继续说,“我看见了那个庞大的毛茸茸的动物和那些巨人——你管它们叫什么?索恩,还有蓝色的河流。哦,我用外视眼看到它们,触摸它们——更强大的它们。这多么令人愉快,因为以后再没有这种东西了,它们只流连于古老的世界。”
“为什么?”兰塞姆抬头望着她小声问。
“这你比我更清楚,”她说,“难道这一切不正是在你们世界里发生的吗?”
“所有一切什么?”
“我想这应该由你来告诉我。”那女人说。现在轮到她困惑了。
“你在说什么?”兰塞姆问。
“我的意思是,”她说,“在你们的世界,马莱蒂首先给他自己这个形体,然后又给你们族类和我们族类各自的形体。”
“你知道那事?”兰塞姆急忙问。那些做过很美的梦,然而又急切地想从梦中醒来的人会理解他的感受。
“是的,我知道那事。自从我们开始说话,马莱蒂已经使我老了那么多。”她的面部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而且也极不稳定。整个历险活动似乎已不受他掌控。有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他先弯下腰去喝水,然后才说话。
“哦,夫人,”他说,“你为什么说那些动物只流连于古老的世界?”
“你这么年轻吗?”她答道。“他们怎么会再来呢?既然我们所爱戴的变成了一个人,难道理性在任何世界又可能会以其他形式出现吗?你不明白吗?一切都结束了。在许多次数中,某一次时间会转过一个角落,于是时间这边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时光不会倒流。”
“像我的世界这么小的一个世界可能是一个角落吗?”
“我不懂。角落对我们而言,不是一个表示大小的名词。”
“那么你,”兰塞姆有些迟疑地说,“那么你知道他为什么那样来到我的世界吗?”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他发现自己的视线很难高过她的脚面。因此,她的回答只是他头顶空气中的一个声音。“是的,”那个声音说,“我知道原因。但不是你所知道的那个原因。不止一个原因,有一个是我知道的,但不能告诉你,另一个是你知道的,但不能告诉我。”
“从此以后,一切都将是人了。”兰塞姆说。
“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很遗憾。”
“我想,”兰塞姆说,“我不比一个野兽懂得更多。我也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但我爱那些在那个古老的世界马拉坎德拉上遇到的毛茸茸的人们。他们会被一扫而光吗?他们只是深天里的垃圾吗?”
“我不知道垃圾是什么意思,”她答道。“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是想说他们更糟糕,难道是因为他们的历史更早,而且不再回来的缘故吗?他们是他们历史的一部分,不是别的历史的一部分。我们在浪的这边,他们在远远的另一边。一切都是新的。”
有一个兰塞姆不解的事是,在他们谈话的任何时候,他都不能十分肯定是谁在说话。也许是(或许不是)因为他不能长时间地看着她的脸的缘故吧。现在他想结束谈话。他谈得“够多了”——他不是在那种半喜剧意义上使用这个词,即某个人已经忍受得太多了,而是用的本意。他已经心满意足了,就像一个人睡足了,吃饱了那样。即便一小时以前,他也会发现很难直接地把这个意思表达出来,但现在他很自然地说:
“我不想再谈了。但我希望以后能到你的岛上来,以便我们想见面时还可以再见面。”
“你说哪个是我的岛?”夫人说。
“你站在上面的那个呀,”兰塞姆说,“还能有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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