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一直很年轻,以至于我的一生似乎只是想睡一觉。我一直认为我是被别人抬着,但我实际是在走着。”
兰塞姆问她是什么意思。
“你让我看的东西就像天空那样显而易见,”绿夫人答道,“但我以前从未看到过。但它一直是天天在发生。一个人去树林采摘吃的,要采摘这种果子而不采那种果子的想法早就长在他头脑里了。然而,他可能会发现一种不同的果子,而不是他原先想到的那一种。本来期待某种欢乐,却得到了另一种。这我以前从未注意到,从未注意到在找到它的那一瞬间,脑子里会有急忙回身或把它置之一旁的想法。你没找到的那个果子的形象暂时依然在你眼前。如果你愿意——如果有可能愿意的话,你可以把它留在那里。你可以派你的灵魂寻找你期待的好东西,而不是把它变成你已得到的好东西。你可能拒绝真正的好东西。你可能由于把真正的果子想成别的什么而使它索然无味。”
兰塞姆打断了她。“那和你本想找到丈夫却找到了一个陌生人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哦,我就是那么理解这整个事情的。你和王的不同要比两种水果的不同之处要多。找到他的快乐和我从你那儿得到新知识的快乐与那两种味道更不可同日而语。当区别有那么大的时候,而且每个东西都很好时,第一个形象的确在脑子里停留很长时间——许多次心跳——在另一个好东西来到之后。啊,花斑人,这就是你让我看到的荣光和奇迹;正是我,我自己从被期待的善变成被赐予的善。我真心实意地这么做。你可以想象到,从前有一颗不这样做的心:它死抱着事先想好的善,而把给予他的善变成了无用的东西。”
“我看不出它的荣光和奇迹。”兰塞姆说。她眼睛里迸发出一种他无法想象的得意,这在地球上可能会被视为轻蔑,但在那个世界,它不是轻蔑。
“我原以为,”她说,“我在所爱的他的意志里被别人抬着走,但现在我明白了,我和它一起走。我原以为在浪掀起岛屿时,是他送给我的那些好东西吸引我跳进波浪。但现在我知道是我用自己的胳膊和腿跳进去的,就像我们游泳时一样。我感觉我好像生活在你们那个无顶的世界里,人们在裸露的天空下不设防地行走。那里有带着恐惧的喜悦。人的自我从一个善走向另一个善,按照他自己行走的样子与他并肩前进,甚至没有牵手。他是怎么使我和他本人分离的?他怎么会想到干这种事?世界比我原以为的大多了。我原以为我们可以沿着路走,但现在似乎没有路。行走本身才是路。”
“你不担心将来你会很难把你的心从你想要的东西上转向马莱蒂送给你的那个东西上去?”兰塞姆说。
“我明白,”绿夫人马上说,“你跳进去的浪可能很急很大,你可能需要全部的力量才能游进去。你的意思是,他可能会送给我那样的好东西?”
“是的。也可能是一个又急又大的浪,而你的力量又太小。”
“游泳时常那样,”夫人说,“那难道不是‘快乐’的一部分吗?”
“但没有王你会快乐吗?你不想要王吗?”
“要他?”她说,“怎么可能有我不想要的东西?”
她的回答中有什么东西令兰塞姆厌恶。“如果没他你也很幸福,你就不可能太想要他。”他说。不过,他立刻就对自己声音中的愠怒感到吃惊。
“为什么?”夫人说,“为什么,花斑,你在前额上制造小山丘和山谷?为什么你肩膀抬起来一点?这在你们的世界里表示什么吗?”
“它们什么也不表示。”兰塞姆急忙说。那是个小谎。但那样做是没用的。话刚说出来,他就感到难受,像是要呕吐。它变得无比重要。银色的草地和金色的天空似乎又将它甩回来了。他似乎被空气中无限的愤怒蜇了一般,结结巴巴地改口道:“我无法向你解释它们表达的意思。”绿夫人带着一种新鲜的、更明断的表情看着他。或许在第一母亲的儿子面前,她已经隐隐约约地预见到了她自己生孩子时可能会出现的问题。
“我们现在谈得够多了。”她终于说。起初,他以为她要转身离去。后来,当她不动时,他鞠了个躬,后退一两步。她还是一言不发,似乎把他忘了。他转身穿过深深的植被,折了回去,直到他们彼此看不到对方。会见结束了。
【注释】
[1] 阿耳忒弥斯(Artemis),希腊神话中的狩猎女神和月神,与阿波罗为孪生兄妹。——编注
[2] 梅娜德(Maenad),希腊神话中酒神的女祭司。——编注
6
绿夫人一离开他的视线,兰塞姆的第一冲动就是想用手指梳理一下头发,想长啸一声把肺里憋的气赶出来,想点一支香烟,想把手放进口袋里。总之,想把在耗人的面试后发现自己得以独处时的放松程序全部做一遍。但他没香烟,没口袋,事实上,他也没感到自己是独处。在和绿夫人交谈的最初阶段他感受到了与她面对面给他带来的无法承受的压力,而这种感受在离开她之后并没有消失。如果有什么和原来不同的话,那就是这种感受在增强。她的那些动物在某种程度上是对那种感受的一种防御。她的离开使他感受的不是独处,而是一种更难以排遣的离群感。开始时,这几乎令人无法忍受。他后来给我们讲这段经历时说,“似乎没有空间。”但后来,他发现在某些时候这还是可以忍受的——事实上,仅仅是在一个人确认了他的独立和感到终于没人打扰的时候(标志是想抽烟和想把手放到口袋里的冲动)才是可以忍受的。当你有那种感觉时,就像空气似乎稠得无法呼吸,似乎某个地方爆满,你无法进入,可又无法离开。然而当你向那个东西让步、屈服后,便没有负担了。它变得不再是负担,而是一种工具,一种可以吃、可以喝、可以呼吸的珍贵的光芒,它给你提供食物,养活你,它不仅流入你体内,而且还从你身上流出。以错误的方式处理它,它能闷死人。以正确的方式处理它,相比较而言,它使陆地上的生命似乎变成了真空吸尘器。当然,起初,错误的时候经常出现。但像一个身上有伤,知道在哪个位置疼,又逐渐学会避开那个位置的人一样,兰塞姆学会了不做那个内心姿态。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这一天越来越好过。
在一天的时间里,他相当全面地考察了这个岛屿。海面依然平静,只要一跳,完全可能从许多方向登上毗邻的岛屿。然而,他被安置在这个临时群岛的边缘处,发现自己正从岸边向外眺望无边的大海。那些岛屿位于他到皮尔兰德拉以来见过几次的绿色巨柱周围,或者是在它周围非常缓慢地漂流着。在大约一英里之外,他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东西。那显然是个有山的岛屿。那根柱子也被证明是一群柱子——也就是一些高度比长度大得多的峭壁,很像放大的白云石,但比白云石更光滑。实际上,要光滑得多,把它们描述为将巨人用的堤道拔高到山的高度而成的柱子可能更接近事实。然而,这个直立的庞然大物并非直接从海里耸立起来的。岛的主要部分崎岖不平,但岸边要平坦多了,山脊间似乎有被植物覆盖的山谷,甚至在中央绝壁之间也有更陡峭、更狭窄的山谷贯穿。那当然是陆地,真正的、固定的、扎根于这个星球坚实表面之中的陆地。从他坐的地方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出真正岩石的质地。其中一些是可居住之地。他非常渴望去探险。看起来,登陆不会有问题,甚至大山也是可能爬得上去的。
那天他再也没见过绿夫人。第二天一大早,他自娱自乐地游了一会儿泳,吃过第一次早餐后,他又坐在岸边眺望那块固定的陆地,突然听到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回过头,发现她已像往常一样被动物们簇拥着从树林里出来。她只是打了个招呼,没有交谈的意思。她走到浮岛边缘,站在他身旁,和他一起看那个固定的岛屿。
“我要去那里。”她终于说话了。
“我可以和你一道去吗?”兰塞姆问。
“如果你愿意,”绿夫人说,“但你看那是固定的陆地。”
“那正是我想上去走走的原因,”兰塞姆说,“在我的世界里,所有的陆地都是固定的,能再次在这样的陆地上行走,我会非常高兴。”
她突然惊叫了一声,然后瞪着他。
“那么,在你的世界上,你们住在哪里?”她问。
“在各个陆地上。”
“但你说它们都是固定的。”
“是的,我们住在固定的陆地上。”
自他们相识以来,某种颇似恐惧或厌恶的表情第一次从她脸上掠过。
“但夜间你们干什么?”
“夜间?”兰塞姆不解地说,“咳,当然是睡觉喽。”
“睡在哪里?”
“在我们住的地方,在陆地上。”
她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兰塞姆担心她再也不会说话了。当她真的又说话时,声音很小,而且平静得多——虽然还没有找回快乐的语气。
“他就从未命令你们不许睡觉。”她用一种与其说是询问,还不如说是陈述的语气说。
“没有。”兰塞姆说。
“看来,不同的世界里有不同的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