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她打着手势说,那手势打得让人感觉整个世界就是一所房子,而她就是女主人。他滑下水,然后从水里爬出来到她身旁。他像所有的现代男人那样鞠了一躬,虽然动作稍微有点笨拙,然后从她身旁走开,进了毗邻的树林。他发现自己的腿还有点痛,走不稳;事实上,一种奇怪的体力衰竭感使他招架不住。他坐下来想休息几分钟,结果很快就睡着了,连梦也不做一个。
他醒来后精神抖擞,但觉得有一种不安全感。这与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非同寻常地照料着这个事实无关。他脚下,龙躺在那里,半个鼻子靠在他脚上。它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睁着。他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四处张望,他发现头部还有另一个监护者:一个像沙袋鼠一样的毛茸茸的动物,但是黄色的。这是他见到的最黄的东西。他刚动了动,两个动物就开始轻推他。在他没站起来之前,它们不愿把他放到一边不管不问。当他站起来时,它们只让他朝一个方向走。龙太重了,他根本无法把它从路上推过去。那黄色动物围着他跳舞,除了留下一个它想让他去的方向,它把其他方向都堵住了。他对它们的压力让步了,允许自己被它们赶着走,先是穿过了一个比他见过的更高的、棕色更浓的树林,然后又穿越一小片空地,走进泡泡树下的小径,然后,又进入几大片长满齐腰深的银色花的花地。现在,他看出来它们是要把他带给它们的女主人观看。她站在几码远以外,一点也不动,但显然不是超然度外——她在用脑子,甚至是用肌肉做着他看不懂的事情。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不被观察的情况下稳稳当当地看她。她似乎比先前更怪了。地球人的脑袋里找不到适合她的类别。她身上有彼此对立的元素,而且以一种我们无法想象的方式相互融合在一起。可以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表达:无论用神圣的还是亵渎神明的艺术,都无法为她画一张像。美丽、裸体、不羞怯、年轻——她显然是个女神。再看她的脸,那脸很平静,由于满脸温和,因此倒不显得无生气,那脸的表情使人想起从炎热的街上进入教堂时突然感到的清凉和安静,而这种平静使得她成了一个圣母马利亚。从她眼里流露出警觉和内心的沉默令他对她敬畏。然而,她随时随地都会像一个孩子那样大笑,或像阿耳忒弥斯[1]那样飞跑,或像梅娜德[2]那样狂舞。这一切都以金色天空为背景。天空看起来不过离他头顶一臂之遥。动物们朝她跑来,在它们跑过羽毛般的植物时,惊起成群的青蛙,就像是颜色鲜艳的大滴露珠撒在空中。它们快到时,她转身欢迎它们。那景象再一次让人感觉有些像地球上的许多场景,但总体效果并不全像。它不像是一个女人悉心照料一匹马,或一个孩子跟一只小狗玩。她脸上有一种威严。她的爱抚中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态。通过善待这些地位低下的崇拜者,她使它们显得不那么低下,从而将它们从宠物提升到奴仆的地位了。兰塞姆到达她身边时,她弯腰向一个黄色动物的耳朵里小声嘀咕了些什么。然后,她差不多是用与龙一样的声音招呼龙。两个动物得到离开的命令后便冲回树林。
“你的世界里的动物似乎会思想。”兰塞姆说。
“我们使它们每天都老一点,”她答道,“动物不就该是那样的吗?”
但兰塞姆牢牢记住了她使用我们这个词。
“我来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事,”他说,“马莱蒂送我来是有目的的。你知道目的是什么吗?”
她站了一会儿,差不多像一个听令侍从,随后回答,“不知道。”
“那么你就必须把我带到你家,把我介绍给你家人。”
“家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的族人——你种族中的其他人。”
“你是说王吗?”
“是的。如果你们有个王的话。最好带我去见他。”
“那我做不到,”她答道,“我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
“那到你自己家去吧。”
“什么叫家?”
“人们在一起生活,拥有财产和养儿育女的地方。”
她伸出手,指着所有视野之内的地方说,“这就是我的家。”
“你独自住在这里吗?”兰塞姆问。
“什么叫独自?”
兰塞姆试着开启一个新的话题。“把我带到我可以见到同类的地方。”
“如果你指的是王,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当我们年轻的时候——许多天以前,我们从一个岛跳到另一个岛。他在一个岛上时,我在另一个波涛汹涌的岛上,后来我们就被分开了。”
“但你可以带我到你其他族人那里去吗?王不是唯一的人。”
“他就是唯一的。难道你不知道吗?”
“但你一定还有其他的同类——你的兄弟姐妹,你的亲戚,你的朋友。”
“我不知道这些词语是什么意思。”
“谁是王?”兰塞姆绝望地问。
“他是他自己,他是王,”她说,“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听着,”兰塞姆说,“你一定有过母亲。她还活着吗?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我有母亲?”绿夫人一脸天真,惊奇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我就是那个母亲。”兰塞姆再一次突然感到,不是她,不仅仅是她在说话。他耳朵里没有其他声音,因为大海和空气都很静,但他有一种幻觉,觉得周围是一片大合唱的音乐声。她刚才天真的回答所驱散的敬畏感再一次回到他心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我也不懂,”绿夫人答道。“不过,我的灵魂赞美马莱蒂,他从深天降到这个下界并使我受到所有滚滚而来的时间的尊崇。他是强大的,也使我强大。他给各个空白的世界填满美好的生物。”
“如果你是母亲,你的孩子们在哪里?”
“还没有。”她答道。
“谁将是他们的父亲?”
“王。还能是谁?”
“但王——他就没父亲吗?”
“他就是父亲。”
“你是说,”兰塞姆慢慢地说,“你和他是这整个世界唯有的两个同类?”
“当然。”但马上她的脸色改变了。“哦,我一直多么年轻啊,”她说,“现在我明白了。我以前知道在那个古老的贺洛斯和索恩世界里有许多生物。但我忘了你们的世界是一个比我们的古老的世界。我明白了——现在你们数量已经很多了。我一直以为你们那里也只有两个人。我原以为你是你们世界的王和父。但现在那里已有子子孙孙们的子子孙孙,而你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是的。”兰塞姆说。
“回到你们的世界后,代我好好问候你们的母亲大人。”绿夫人说。她话中第一次有了审慎的礼貌,甚至仪式化的语气。兰塞姆明白了。她现在终于知道她不是在和一个地位平等的人在说话。这是一位女王通过一个平民向另一位女王传达信息,她对待他的方式从此以后更加和蔼。他发现很难再回答她的问题。
“我们的母亲大人去世了。”他说。
“什么叫去世?”
“对我们而言,来过一段时间后又走了,就叫去世。马莱蒂把他们的灵魂从躯体中拿走,放到别的什么地方——我们希望是在深天。他们称之为死亡。”
“啊,花斑人,难怪你们的世界被选为时间之角。你们总是面向天堂而活,似乎马莱蒂终将把你们带到那里去还不够似的。你们比所有的世界都受宠。”
兰塞姆摇摇头。“不,不是那么回事。”他说。
“我怀疑,”那女人说,“你是不是被派到这里教我们什么叫去世的。”
“你不懂,”他说,“不是那么回事。它很可怕。它气味难闻。马莱蒂本人见到它也会哭的。”对她而言,他的声音和表情显然都是陌生的。他看到震惊从她脸上瞬时掠过,但这震惊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极端困惑,但她周身的安详马上轻易地淹没了震惊,她问他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夫人,”他回答道,“但在我们的世界,并非所有的东西都是令人愉快的,或受欢迎的。有些事情,就算你砍掉胳膊和双腿来阻止它,那也挡不住。它还是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但我又怎能希望马莱蒂向我们打来的浪不要到达我们这里呢?”
他更有见识,所以他发现自己被刺激得想和她争辩。
“但就算是你,”他说,“当你初次见到我时,我知道你期待和希望我是王。当你发现我不是王时,你的表情就变了。那件事难道不是不受欢迎吗?难道你不希望不是那样吗?”
“哦。”夫人应道。她把身子转到一边,低下头,扣起双手,使劲思考,然后抬起头来说:“你让我老得太快,我受不了。”然后又走得更远些。兰塞姆不明白他到底做了什么让她受不了的事。他突然想起来,她的纯洁和安宁并不如它们表面显示的那样,并不是像生物的纯洁和安宁那样确定和必然的东西——它们是活动的,因此是可以打破的,是一种由大脑保持的平衡,因而,从理论上讲,是可能失去的。一个在平坦的路上骑自行车的人是没理由失去平衡的,但他有那种可能。她没有走出幸福而进入我们种族心理模式的理由,但也没有阻止她那样做的壁垒。不确定感使他感到害怕:但当她再看他时,他把“不稳定感”换成了“奇遇”。此后,所有的词都从他脑子里彻底消失了。他再一次无法稳稳当当地看她。他现在明白了从前的画家们发明晕轮试图表现什么了。她脸上似乎欢快与庄重并存,有殉道的庄严却看不出丝毫的痛苦。然而,当她说话时,话里带有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