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的树上挂满了他尝过的那种葫芦状水果,但他的注意力被稍远一点的一个外表怪异的东西所吸引。在灰绿色的灌木丛的深色叶子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眼角的余光看到的是太阳悬在温室的房顶上。他正视着它,它还像镜子——不停运动的镜子。光似乎间歇性地来来去去。他正要过去研究这个现象时,有什么东西触碰了他的左腿,把他吓了一跳——那野兽跟过来了。它再次用鼻子嗅和拱他。兰塞姆加快脚步,它也加快脚步。他停,它也停。他继续走时,它就伴他左右,离得很近,以至于它的身子都能碰到他的大腿。有时它冰冷坚硬的脚会重重地踩在他脚上。这种状况令他很不满意,他开始认真地考虑怎样才能结束这种情形。突然,他的整个注意力被另一个东西吸引过去。他头顶上的毛茸茸的管状树枝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球形的东西,它几乎是透明的,还发着光。它里面有一块反光区,其中一个地方还使人联想起彩虹的颜色。这也就是树丛中会有镜子那样的东西的原因了。放眼向四周望去,他看到每个方向都有无数类似的发光球。他开始仔细研究离他最近的那个。起初,他以为它在运动,后来又认为它不在运动。出于本能的冲动,他伸手去摸它。但他的头、脸和肩膀似乎立刻就像(在那个温暖的世界)被冰冷的凉水浇透了一样,鼻孔里充满了强烈刺鼻的气味。这使他想起了蒲柏的诗句,“在芬芳的痛苦中被玫瑰熏死”。现在,这种提神的东西似乎只使他处于半清醒状态。重新睁开那双因潮气侵袭而不自觉闭上的眼睛时,他发现周围的所有颜色更丰富,暗淡的世界似乎变得光亮了。他再一次喜悦万分。他身旁那金色野兽似乎既不再构成危险,也不再骚扰他。如果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和一条聪明的龙是这个漂浮的天堂上独有的居住者,那么,那一刻他感到不是在历险。扮演一个神话中的角色,也未尝不可。成为这个超凡世界里的一个人物,对他来说,足矣。
他又转向那棵树。使他全身湿透的那东西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管子(树枝)上不再悬挂着球形果,它的末端成了一个一张一合的小口子,下面挂着一滴晶莹的水珠。他有些疑惑地环顾四周。树丛中满是色彩斑斓的果子,但他发现那里在缓慢地连续地移动。一秒钟后他明白了这个现象。每一个明亮的球形的东西都在渐渐变大,当大到一定程度时,便随着一声微弱的声音消失了。在它消失的地方,地上会短暂地潮湿,空气中会有一种瞬间消失的美妙香气和寒意。事实上,那些东西不是水果,而全都是泡泡。那些树是泡泡树(他当时给树起了名字)。它们的生命显然依赖于从大洋里吸水,然后以这种形式把水排出去,但它们的生命力因在多汁内部短暂停留而得以加强。他坐下来让自己享受这个视觉盛宴。既然他已知道其中奥妙,他就能够向自己解释清楚为什么这个林子与这个岛上其他任何地方都那么不同。单独地看,可以看到每个泡泡都以一个豆粒般大的小水珠的形式从它的母枝上冒出来,然后胀大,爆掉。但如果将林子看做一个整体,能感到的只是一个连续的微弱光体在抖动,只是对皮尔兰德拉上无处不在的沉寂的细微干扰,只是空气中异常的清凉感和更清新的香气。对一个出生在我们星球上的人而言,感到它更像室外的一个地方,而不是这个岛屿,甚至不是海洋上的空旷之地。看着悬在他头顶上的那一串精美的泡泡,他想他会轻易地站起来跳将进去,立刻感受那神奇的、被放大十倍的清爽。但是,他这个想法被遏止住了,就像他被遏止品尝第二个果子那样。他原本一直讨厌那些爱重复演唱歌剧中最受欢迎的部分的人。“那糟蹋了它”一直是他的评价。但此时,对他而言这原则似乎太宽泛,不适用,意义也太深远,无法理解。再来一遍的欲望(似乎生活就像一场可以重放甚至是倒放的电影)是万恶之源吗?不是。当然,对金钱的热爱被称做万恶之源。但金钱本身,或许人们看重它主要是因为人们把它作为一种抵御不测之虞的工具,一种能给人们再次拥有东西的安全感,一种防止电影胶片被展开的手段。
他双膝上的重压给他带来的身体不适把他从沉思中惊醒。龙已经躺下,把自己的头抵在他的双膝上。他用英语说:“你知道你挺烦人的吗?”它一动不动。他决定最好试着和它交朋友。他拍拍它的坚硬干爽的头,但它一点也不在意。他再顺手往下摸,摸到一块较软的表面,或者是鳞甲里的一个裂口。啊……那就是它喜欢被挠痒痒的地方。它哼了一声,吐出一条滚筒状的石板色的长舌头来舔他。它翻了个身,仰面朝天,露出几乎全白的肚皮。兰塞姆用脚趾头揉搓它的肚皮。他很快就和龙混熟了。最后,它睡着了。
他站起来在泡泡树下再次洗了淋浴。他感到神清气爽,思维敏捷。他感到想吃点东西。他不记得岛上什么地方可以找到那些黄色的葫芦状果子了。当他准备出发去寻找时,他发现走路很困难。有一会儿,他怀疑那些泡泡中的液体会把人醉倒,但四下一打量,他便找到了确切的原因。他面前的黄铜色石南平原一眨眼工夫就隆起为一个低丘,低丘正朝他移动。看到土地如波浪般向他涌来,他再次惊呆了,忘记随地面运动调整自己,结果摔了一跤。再次站起来后,他更加小心地前行。毫无疑问,现在涨潮了。两块林地是这个活动“筏子”上的风景,从那里他可以看到翻腾的海水。暖风也大得可以吹乱他的头发。他小心翼翼地朝海岸走去,在半道上,他经过一些矮树丛,树上长满椭圆形的青莓,个头有三个杏仁那么大。他捡起来一个,把它劈成两半。果肉有点干,像面包,大概和香蕉属于同一类东西,吃起来味道很好。它给人提供的不是像前面所说的葫芦状水果给人的那种惊人的狂喜,而是普通食物所提供的实实在在的喜悦,即咀嚼和获得滋养的喜悦——一种清醒时确定的幸福感。一个人,至少像兰塞姆那样的人觉得应该在吃东西前祷告。他立即就那么做了。要解释那些葫芦状水果的来历,恐怕需要一部宗教故事清唱剧或需要神秘的冥想才行。但这顿饭有一些使人意想不到的亮点。时不时地就可能碰到一个鲜红芯的青莓。那些东西那么鲜美,是千种味道中最令人难忘的一种,以至于他准备开始寻找它们,并只想吃它们。但那个从他到达皮尔兰德拉以来两次向他进言的同一个内心顾问再次制止了他。兰塞姆想:“在地球上,他们会很快学会如何种植这些红芯莓,这种莓会比其他莓贵得多。”事实上,金钱将会以一种不容反对的声音向人们提供“再来一次”的办法。
吃完饭后他到下面的水边去喝水,但还没到那里他就已经开始“向上”走向水边。岛此时变成了一个在两座绿水丘之间的明亮的谷地。当他趴着喝水时,他经历了把嘴伸进比岸还高的海里喝水的非凡体验。然后,他坐直一些,把腿悬在岸边,而岸被围着这一小块地而长的红色杂草覆盖着。孤独成了他意识中挥之不去的东西。他被带到这里干什么?一个疯狂的幻想进入他脑海:这个空旷的世界一直在等着他成为第一个居住者,他被挑选出来做开创者、创始人。奇怪的是,几个小时以来的极度孤独还没有在马拉坎德拉上的一夜使他难过。他认为区别在于,是机缘,纯粹是机缘使他飘落在火星上。而在这里,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计划中的一部分。他不再与其无关,不再是圈外人。
他随着那块地爬上平坦的、发着微光的水山,于是便有更多的机会看到近在咫尺的许多别的岛屿。它们的颜色与他所在的岛屿不同,也彼此各异,其颜色差异之大超出他的想象。看到了这么多如垫子或毯子一般的土地在他周围被浪抛起,就像恶劣天气里港口的游艇——它们上面的树每时每刻都在变换角度,就像游艇桅杆不停地变换角度一样,这些真是奇迹。他看到某种鲜亮绿色或柔和暗红色的棱边从高高在上的浪尖爬过去,然后再等到整个土地沿着浪坡展开,让他研究。这真是奇迹。有时,他自己的这块地和相邻的那块会在一个谷地对面的两个坡上,中间只有一道窄窄的峡谷。那时,你会因它们与地球上的景观相似而被骗。你看起来就像在一个树木茂密的山谷里,谷底还有一条小河流过。但是当你观察时,那条貌似河流的东西做出了匪夷所思的事情。它使劲往上冲,于是两边的地就倾斜下来。然后,它继续往上冲,半面的景观就被山脊遮住,看不见了。最后,它变成了一个金色中带绿色,水做的巨大公猪背,悬挂在空中,威胁要吞噬他的土地。他自己的那块地现在已经凹陷下去,又往回卷成一个滚轮往上冲,又再像球面那样凸起。
一种叮叮当当、呼呼啦啦的噪声使他大吃一惊。一时间,他以为自己是在欧洲,飞机正在他头顶上的低空飞过。不久,他辨认出那是他的朋友——那条龙发出的声音。它的尾巴紧跟在他身后快速移动,像是一条飞翔的虫子。它正朝大约半英里以外的一个岛屿前进。沿着它飞过的路线望去,他看到金色的苍穹下有两长列长翅膀的黑色的东西一左一右地接近同一个岛屿。但它们不是长着蝙蝠式翅膀的爬行动物。他使劲往远方看后认定,它们是鸟类。不久,悦耳的啁啾声随风飘来,证实了他的判断。它们很可能比天鹅大一些,稳稳地向龙要去的同一个岛屿前进。这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注意力并给了他模糊的期待感。紧接着发生的事使这种模糊的期待感提升为肯定的激动感。他意识到水里有一些骚动着的油腻泡沫正朝那同一个岛屿游去,而且离岛近多了。一整列东西在列队前进。他站了起来。突然,一个大浪起来了,隔断了他的视线,使他看不见它们。片刻之后,它们又出现了,他看到下面有几百只脚。银色的东西都在打着圈儿蹦蹦跳跳地运动……他又看不到它们了。他诅咒起来。在这个无事发生的世界中,它们变得很重要。哈……!它们又来了。肯定是鱼。很大的,肥肥的,像海豚一样的鱼,两列一起,有些从鼻子里喷出一柱柱彩虹般的水,其中一个是领头的。领头的有点怪,背上有个突出的,或者畸形的东西。遗憾的是,这些东西每次都不会让人连续观看五十秒。它们快到另外那个岛了,鸟儿都落在边上迎接它们。那个背上长疙瘩或柱子的领头鱼又出现了。刚开始,兰塞姆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一切。他双腿叉得很开,稳稳地站在他自己的土地的最边缘处,拼命喊叫。因为,就在领头鱼到达毗邻的岛屿时,那块地已爬上一个在他与天空之间的一个大浪。他清楚无误地看到鱼背上的那个东西的侧影是一个人的形状——那个人形迈上岸,转过身向那鱼微微弯了一下腰,然后整个岛屿就从那个大浪的肩膀上滑落了,那个人形也随之消失不见了。兰塞姆的心怦怦直跳,一直等到它再次出现。这一次它不是在他和天空之间。差不多一两秒钟时间,那个人形又不见了。一股绝望刺透了他的心。不久他又找到了它——一个小小的黑色的身影在他和一块蓝色植被之间慢慢移动。他对着它又是挥手,又是做手势,又是呼叫,连嗓子都喊哑了,但它对此置若罔闻。他时不时地会看不到它。就算他能再次发现它,他还是怀疑是不是一种视力幻觉——碰巧某种树叶的形状被他强烈的愿望幻化成了人的形状。但总在他绝望之前,人形又再次显得确定无疑。不久,他的眼睛开始疲倦了。他明白,看的时间越久,就越看不清楚。但他还是不停地张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