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工具箱拉过来,在里面翻找着。她知道这么做无非是想让自己忙活起来。前五天过得太无聊了,因此她现在安装每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螺栓和螺丝钉时,都极为细致小心。现在,她已经在自己的脑子里列了一个清单,开始盘算起来。
一个孩子出现在她的工作台前,柔顺的黑发梳成了马尾。“对不起,”她说着,把一个波特屏放在她的桌子上,“你能修理这个吗?”
欣黛百无聊赖地看了孩子一眼,又去看波特屏。这波特屏非常小,简直可以放进她的手掌心里,上面粘贴了一些亮闪闪的粉色贝壳。欣黛叹了口气,把它放到小女孩的手里,按了按电源开关,但屏幕上出现了乱码。她把波特屏放到桌子上,使劲在屏角砸了两下,吓得小女孩赶紧往后退。
欣黛又试了试电源开关,这回屏幕表现不错,亮了起来。
“试试吧。”她说着,把它扔给那女孩,她赶紧上来接住,眼睛睁得大大的,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了两个大豁牙,然后转身跑到人堆里去了。
欣黛俯下身子,把下巴放在手臂上,她已经上千次地企望艾蔻不是一个困在金属躯壳中的机器人。以前,每当她们看到那些脸热的红通通、汗津津,在自己的商铺里不停地扇扇子的商贩,就会拿他们取乐。她们也会谈起想去的地方,想看的景观——泰姬陵、地中海、大西洋彼岸的磁悬浮列车。艾蔻则想去巴黎购物。
想到这里,她不由地打了个冷战,把脸埋在胳膊肘里。她还要带着这些灵魂待多久?
“你还好吗?”
她吓了一跳,赶紧抬眼去看,却看到凯出现在修理铺门边,一手支在卷闸门铁门框上,一手背在身后。他又穿上了便服,那件灰色圆领衫,帽子戴在头上。天气极为闷热,他的身后就是烤人的大日头,他却显得很平静,头发乱蓬蓬的——欣黛的心怦怦地跳着。
她没有站起来,但是却下意识地把裤腿往下拉,尽量盖住电线,心里庆幸还好有那块薄薄的桌布。“殿下。”
“呃,我并不是想教你怎么做生意,可是,你给别人修东西,是不是也该收点儿费用啊?”
欣黛听得一头雾水,费了半天劲才明白了他说的是刚才的那个小女孩。她清清嗓子,向四周望了一眼。看到那个小女孩坐在路牙子上,裙子展开盖住膝头,正合着小播音器里放出的音乐哼着歌。一些购物者斜挎包垂到屁股上,正在边吃茶鸡蛋边闲逛,店主们也都热汗流喘,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们。
“我不想教你怎么当王子,可你是不是也该带几个保镖什么的?”
“保镖?谁会伤害像我这样可爱的青年?”
看到她正不满地看着他,他笑了起来,对她挥挥手腕。“相信我,他们随时都知道我在哪里,可我尽量不去理会它。”
她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平头改锥,在手里转着,只要能把手占上就行。“嗯,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难道不应该忙着,我是说,准备加冕典礼什么的?”
“你信不信,我又遇到技术难题了。”他把波特屏从腰带上解下来,然后低下头。“你瞧,要是说新京最有名的技师的波特屏有问题,你简直甭想,所以我想一定是我的出了问题。”他噘起嘴,把波特屏的一角在桌子上猛磕了一下,看看波特屏,然后叹了口气。“唉,没反应。也许她是故意忽略了我的信息啊。”
“也许她正忙着?”
“噢,是的,你看上去确实非常忙。”
欣黛不以为然地苦笑一下。
“你瞧,我给你带了点东西。”凯把波特屏推到一边,从背后拿出一个扎着白丝带包着金箔纸的又长又扁的盒子。金箔纸非常漂亮,可包裹的技术却不怎么样。
欣黛当地一声把改锥扔到一边。“这是干什么的?”
凯觉得像受到伤害似的一脸不快。“怎么?难道我就不能给你买个礼物?”他问道,说话的语气简直要让欣黛的电子脉搏停止跳动了。
“不行,你上周发给我六条信息,我都没接收。你是不是也太实诚了?”
“这么说,你确实收到了信息!”
她把两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两手托着下巴,说:“我当然收到了。”
“那你怎么不理我?是我做了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是的。”她随即闭上了眼睛,揉着太阳穴。她在心里思忖着,最艰难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她将会离开,而他也会继续他的生活。凯作为王子,不,是作为皇帝,将会发表演说、通过议案、在世界各地进行外交访问、与民众亲切握手、亲吻可爱的婴孩,而她则会在随后的岁月中一直默默地关注着他,看着他结婚、看着他的妻子给他生子——因为全世界都会关注这一重大事件。
但,他会忘记她,而这是必然的结果。
她太单纯了,把事情想得也太简单了。
“没有?是的?”
她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作答。她本可以很轻松地把这事怨到爱瑞的头上,是她残忍的养母不让她离开房间的。但这么做又并不容易。她不能给他任何希望,她也不能冒险让自己改变主意。
“只是我……”
她迟疑着,觉得还是应该以实相告。他一直认为她的身份只是一个技师,也许,他愿意跨越这个社交界限。但是,对于一个既是赛博格,又是月族人的人——一个在各星球都遭人鄙视、遭人憎恨的族类,他还愿意这么做吗?一旦得知实情,他马上就会明白为什么他必须忘掉她。
也许,说不好他很快就会忘了她。
她的金属手指开始颤抖,手套里的右手热得发烫。
那就摘掉手套,直接让他看吧。
她下意识地摸着手套的边缘,用手指捏着那油乎乎的布料。
可她不能这么做。他现在并不知道,而她也不想让他知道。
“因为你总是提起那愚蠢的舞会。”她嘴里说着,心里却觉得真不该这么说。
他瞥了一眼手里的金色盒子。接着,他垂下拿盒子的手,尴尬的气氛才算缓和了些。“天呐,欣黛,我要是知道你不愿意让我约你,我是绝对不敢的。”
她无奈地朝天看了一眼,心里希望她的话至少让他感到有点恼火。
“好吧,你不想去参加舞会。明白了,我不会再提了。”
她边在手里摆弄着手套,边说道:“谢谢。”
他郑重地把盒子放在桌子上。
欣黛感到不安起来,无法伸手去拿盒子。“你难道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去做吗?比如,治理国家什么的?”
“也许吧。”说着,他一手支在桌子上向前俯身,离欣黛很近,已经能够看到她的膝盖了。欣黛十分紧张,赶紧让自己尽量靠近桌子,把脚伸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你要干什么?”
“你还好吧?”
“我很好,怎么啦?”
“你一直都是遵从皇家礼仪的最佳典范,可今天你甚至没有站起来,我也准备做一个绅士,让你不必客气,赶紧坐下。”
“让您失去了这个美妙的时刻,非常抱歉。”她边说,边更加缩进椅子里。“可我天一亮就待在这里我已经累了。”
“天一亮!现在几点了?”他说着,伸手去拿波特屏。
“十三点零四分。”
他看着腰里的波特屏,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呣,现在该休息一下了,不是吗?”他无比阳光地笑了起来,“我能荣幸地请你吃午饭吗?”
欣黛心里慌乱起来,她坐直身子,说道:“当然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正在工作,不能离开。”
他扬起一侧的眉毛,看着桌子上整齐码放的螺丝钉,“什么工作?”
“向您汇报,我正在等待一个大的配件订单到货,总得有人接收不是。”她的谎撒得这么圆,还真为自己骄傲。
“你的机器人在哪里?”
她的心里咯噔一下。“她……不在这里。”
凯向后退了一步,作势向四周看了看。“找个别的店主帮你看一会儿摊位。”
“绝对不行。我可是花钱租了这摊位,可不能因为什么王子来了就得放弃它。”
凯又一点点蹭到桌子前。“得了,我不能带你去……舞会;我不能带你去吃午饭。那么,除非我故意拔掉我的机器人的插头,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信不信由你,这理儿我早就想明白了。”
凯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头低低的,让帽子遮住,连她都看不到他的眼睛。他拿起一颗螺丝钉,在手里转着。“至少,你会看加冕典礼吧?”
她犹豫一下,然后耸耸肩,说道:“当然,我会。”
他点点头,用螺丝钉抠着大拇指甲盖,欣黛看到他的指甲里并没有脏东西。“我今晚要发布一项声明,不是在加冕礼上,而是在舞会上,是关于上周进行的和平谈判的事。因为拉维娜十分可笑,坚持不要用摄像,所以不会有录像,可我想让你知道。”
欣黛紧张起来。“有什么进展吗?”
“我一猜就知道你就会这么说。”他抬眼看了看欣黛,但视线停留的时间并不长。接着他便看着她身后的那些废旧配件。“我知道这很愚蠢,可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我今天能看到你,如果我能说服你今晚和我一起去,那么也许事情还会有所改变。这很傻,我知道。不管拉维娜是否在乎,你知道,如果我要能对某个人有真感情,那事情就会有所不同。”他又低下了头,把螺丝钉扔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