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黛颤抖的手紧握着垂在身边。幸好没把她是月族的事告诉艾蔻,她第一次感到庆幸。“可那不是——”
“我不想听。”爱瑞绷着脸说,“如果你不是一天到晚瞎晃荡,你就会知道。”——她突然提高了嗓门,好像气愤能让她的眼泪不用流下来——“我要为葬礼付钱,六百尤尼可以为我的女儿买一块体面的墓碑,我真想把那笔钱要回来。可是,我得卖掉一些个人物品才能付这笔钱,而你也应该出一份力。”
欣黛紧抓着门把手。她想告诉爱瑞,再华丽的牌匾也没法把牡丹带回来,但她没有这个勇气。她闭上眼睛,把脸抵在冰冷的木门框上。
“别光站着,装作明白我的处境似的。你不是这个家的一部分,你甚至不是人。”
“我是人。”欣黛说道。渐渐地,气愤从她的心里一点点耗光了。她只盼着爱瑞不要再说了,这样她就可以回房间一个人静静地想着牡丹、抗生素和她们逃跑的事。
“不,欣黛,人类是会哭泣的。”
欣黛像当胸挨了一拳,她抱紧两臂,好像在保护自己。
“来吧,为你小妹妹哭吧,今晚我的眼泪好像已经哭干了,你为什么就不能为我分担一点痛苦?”
“这不公平。”
“不公平?”爱瑞大叫起来,“真正不公平的是你还活着,而她已经死了。这才不公平!你应该在那次事故中死去。他们应该让你死掉,让我的家人不受打扰!”
欣黛跺着脚说道:“别再责怪我了!我也不想活着,也不想被收养,也不想变成赛博格。这全都不是我的错!牡丹的事也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嘉兰的错。疫病不是我带来的,我没有——”
她突然想起厄兰医生的话,自己就停了下来。是月族人把瘟疫带到了地球,那是月族人的错。月族人。
“你短路了吗?”
欣黛赶紧停止了内心活动,没好气地看了珍珠一眼,然后转向爱瑞,说:“我能把钱挣回来,足够给牡丹买一块体面的牌匾——甚至一块真正的墓碑。”
“说这话太晚了,你已经证明了你不属于这个家庭,已经证明了你不值得信任。”爱瑞抚弄着自己膝头的裙子。“作为对你的偷窃行为和今天下午逃跑的惩罚,我决定不允许你参加年度舞会。”
欣黛想苦笑,但却忍住了。爱瑞认为她是傻瓜吗?
“在我没通知你之前,”爱瑞继续说道,“你平时只能待在地下室,节日时可以去你的修理铺,以此来偿还你偷走的那些钱。”
欣黛用手指使劲掐着自己的大腿,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每一根电线都在颤抖。
“而且,你要把你的脚给我留下。”
她怒目圆睁,“什么?”
“我认为这是公平的解决办法。无论怎样,你是用我的钱买的,因此,该怎么处理要看我愿意。在某些文化中,应该砍掉你的手。欣黛,你还算幸运的。”
“可这脚是我的!”
“你先不要用脚,直到你找到便宜的替代品。”她盯着欣黛的脚说道。她无比厌恶地撇着嘴。“欣黛,你不是人类,到了该承认的时候了。”
欣黛嗫嚅着,想去反驳。但是从法律上讲,这钱确实是爱瑞的,欣黛也属于爱瑞。她没有权利,没有财产。她除了是一个赛博格,什么都不是。
“你可以走了。”她眼睛看着空空如也的壁炉说道,“今晚上床之前一定记得把脚留在门厅里。”
欣黛握着拳头,走向门厅。珍珠紧靠着墙壁,厌恶地看着欣黛。她刚哭过,脸蛋还红红的,挂着泪痕。
“等等,欣黛——还有一件事。”
她站住了。
“我已经开始卖掉那些不需要的东西,有些出毛病的零件放在了你的房间,也许你能找到点有用的。”
确定爱瑞已经说完话之后,欣黛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客厅。她满腔怒火,冲过客厅时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打得稀巴烂,但脑子里有一个静静的声音,告诉她要镇静。爱瑞只不过是想找个借口来逮捕她,一劳永逸地把她摆脱掉。
她需要的只是时间,再过一个星期,最多两个星期,汽车就修好了。
她怒气冲冲地回到卧室,砰地把门关上,浑身颤抖,喘着粗气,倒在床上。她紧闭双眼。再过一个星期。再过一个星期。
当欣黛平静下来,眼前的警示信号消失之后,她睁开了眼睛。她的屋子还是像以前一样乱,旧工具和零件堆满了作为她的床铺的油腻腻的地毯,但是她的目光很快落在一件新零件上。
她的心咯噔一下。
她跪在那堆爱瑞扔在这里让她整理的东西面前。一个被石子和尖物磨穿的破旧的脚踏板、一个扇叶弯曲的古老风扇、两条铝胳膊——其中一个手腕上还绑着牡丹的丝绒饰带。
欣黛咬着牙,开始认真整理这堆破烂。非常认真地、一件一件地整理。整理每一个变形的螺丝钉、每一片熔化的塑料件时,手指一直在颤抖。她不停地摇头,心里默默地祈求着。祈求着。
最后,她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
她跪在地上,把艾蔻的个性芯片紧紧地贴在胸前,心里默默流下了无比感激的泪水。
第四篇 陷阱
他把每一级楼梯都涂上了沥青,因此,当灰姑娘跑下楼梯时,她左脚的鞋子粘在了上面。
第三十章 礼物
欣黛坐在修理铺里,两手托着下巴,看着熙熙攘攘的大街对面的大型网屏。在一片嘈杂声中,她听不到屏幕上记者的评论,但她也不需要——记者正在报道节日的盛况,但她却无法脱身去参加。记者似乎比她的兴致要高得多,手舞足蹈地指着过往的卖小吃的、玩杂耍的、在小型花车上玩柔术的,以及一只幸运龙风筝的尾巴,不停地说着什么。在一杂乱的声音中,欣黛能分辨得出记者就在一个街区之外的广场进行着报道,一整天里,大部分活动都在那里进行。那里比满是商铺的街区更适合举办节日的活动,但至少,她离得不远。
与平时开市的时候相比,今天本该更忙碌——因为有许多客人问询旧网屏和机器人配件的价格——但是她不得不把他们都拒绝了。在新京,她不会再接活了。如果不是爱瑞逼她来,在和珍珠一起去购买舞会所需物品时顺路把她捎过来,她根本就不会来。她怀疑爱瑞是成心让所有的人都盯着这个一只脚的拐女孩看的。
她不能告诉她的养母,林欣黛,那个有名的技师,已经不做生意了。
因为她不能告诉爱瑞她就要离开了。
她叹了口气,把一缕耷拉在脸上的头发吹开。修理铺里燥热难耐,湿气黏在欣黛的皮肤上,把她的衬衫贴到了后背。远处的云朵正在聚集,看来是要下雨了,肯定会下。
这不是理想的开车的天气。
但这阻止不了她。从现在起十二小时之后,她就已经离开新京数英里了,她会尽量拉大和新京之间的距离。自从那周起,每晚爱瑞和珍珠上床之后,她都会去修理厂,拄着自制的拐杖,修理汽车。昨晚,发动机第一次发出轰鸣,成功启动了。
汽车发动机启动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从排气管吐出一股有毒的浓烟,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为了买一大箱汽油,她把做疫病研究时厄兰给她的几乎一半钱都花了出去。如果幸运的话,汽车至少能把她带到临近的省。当然,开这辆车,肯定会既颠簸,又难闻的。
但她就要自由了。
不——它们就要自由了。她的个性芯片、艾蔻的个性芯片,以及牡丹的身份卡。正如她以前所说的那样,她逃跑时会带着它们。
虽然她知道永远不可能把牡丹带回来了,但她希望能为艾蔻找到一个身体,一个机器人的躯壳,也许——甚至还是一直遭人嘲笑的理想的女人身体。她认为艾蔻肯定会喜欢的。
大屏开始播放本周其他热点新闻。张山德,奇迹男孩,疫病中的幸存者。他因为奇迹般的康复而受到了无数次的采访,而每次采访都会在欣黛的硅板心中激起希望的火花。
她从隔离区疯狂逃跑的短片也在大屏上反复播放,但是短片从来都不显她的脸。而爱瑞总是忙于各种事务——舞会,葬礼,当然这个葬礼没有邀请欣黛参加——以至于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个神秘的女孩就生活在自家的屋檐之下。也许,爱瑞对她的关注太少了,以至于根本没有认出她来。
有关这个神秘的女孩和山德奇迹般康复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虽然有人也提到了抗生素,但没有人真的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个男孩现在已经移交到皇宫研究人员的监护之下。也就是说,厄兰医生又多了一个随意摆弄的小白鼠。她希望这一切已经够了,她作为研究志愿者的角色已经完成。她每天早晨都会看到新的存款记录,也感到负疚,但却没有心思把这些告诉医生。厄兰医生很守信用——他已经开了一个与欣黛的身份卡连接的账户,这笔钱只有欣黛能使,爱瑞却看不到。这笔钱几乎每天都从研究发展基金打到欣黛的账户。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提出过什么条件。他唯一一次发来的信息也只是说他仍在使用欣黛的血样,并提醒她女王离开皇宫之前,不要到皇宫来。
欣黛皱着眉头,不解地抓着腮帮子。厄兰医生对蓝热病也有免疫力,而他却从未向欣黛解释她的免疫力有什么特殊之处。她对这件事一直很好奇,但与她的好奇心相比,她逃跑的愿望却更加强烈。这些谜团只有交付时间去解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