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黛把视线暂时从视网膜显示器移开,快速检查了一下悬浮车。天太黑了,也不知道这活干得是否漂亮,反正她也没兴趣追求完美了。
她觉得还算满意,随后把湿抹布扔到桶里,靠在一排悬浮车后面的水泥墙根上,开始全神贯注地看起她的小屏幕。
“我是东方联邦第一任皇帝的曾、曾、曾孙,”凯继续说道,“从他那时候起,我们的世界就已经发生了巨变。我们仍会面临新的问题、新的挑战。尽管地球已经享受了一百二十六年的和平,可此时我们却在进行一场新的战争。我的父亲一直在与蓝热病,这个在地球上肆虐十几年的疾病进行着不懈的斗争。它已经将死亡和痛苦带到了我们的家门口,使得东方联邦善良的公民以及地球上的兄弟姐妹失去了他们的朋友、家人、邻居和所爱的人。与此同时,我们也蒙受了贸易和商业的损失、经济的下滑、生活水平的下降。因为没有足够的农民去耕作,已经有人遭受了饥馑;因为能量供应的短缺,一些人无法取暖。这就是我们面临的战争,这是我父亲决心打赢的战争,而现在我接过了引领人民打赢这场战争的火炬。”
“我们会齐心协力,找到治愈这一疾病的药物,我们会战胜疾病,重现这个伟大国家的繁荣昌盛。”
人群报以热烈的掌声,但凯说完这些话后,却并没有一丝笑容,仍然表情凝重,面色阴沉。
“还有一种威胁,一种同样严重的威胁,”待人群安静下来之后,凯继续说道,“如果我避而不谈,就太过天真幼稚了。”
台下的人群发出一阵骚动。欣黛把头靠在身后冰凉的墙壁上。
“众所周知,地球联盟各国与月球的紧张关系已经持续了许多代,我想你们也很清楚,月球的君王拉维娜女王陛下上周到访,这是她给予我们的荣幸。她是一个世纪以来第一位访问地球的月族君王,她的到来给予我们希望,预示着我们之间真正的和平时期即将到来。”
镜头切换到坐在前排的拉维娜女王身上。她白皙的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十分娴静,似乎因为为王子的赞誉而显得很谦卑,但欣黛知道,她骗不了任何人。
“我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日,与女王陛下进行了洽谈,希望能达成和平协议。因此我已下定决心,将他未竟的事业继续下去,毋庸置疑,在通往和平的道路上仍有重重障碍,我们应克服困难,在双方互惠的基础上达成共识。我相信我们能找到解决办法,我并没有放弃希望。”他吸口气,停了下来,欲言又止,他盯着眼前的礼台,手紧紧抓着礼台的边缘。
欣黛向前俯身,似乎这样就能看清正在努力思考下面的措辞的王子。
“我会——”他又停了下来,挺直身子,眼望远方。“我会尽一切可能去保证我们国家的利益,尽一切可能去保证诸位的安全。这就是我的承诺。”
他把手从礼台上拿开,转身走开了。人群还沉浸在他刚才所说的话中,之后发出了不无担心但却很礼貌的稀稀拉拉的掌声。
屏幕上又闪现了坐在前排的几个月族人的镜头,欣黛的心揪成一团。女王的面纱也许遮住了她骄傲的表情,但她的侍卫脸上所显露的自大的表情却暴露无遗。他们深信已经胜券在握。
第三十二章 圈套
欣黛足足等了半个小时,才一瘸一拐地上了电梯。整个公寓楼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当她的邻居们穿着漂亮的衣服在她身旁欢悦地走过时,欣黛拐杖放在身后,尽量让自己贴近墙壁。欣黛给他们让路时,他们朝欣黛同情地瞥了几眼,同时又很小心地绕过去,免得弄脏了自己的漂亮衣服,多数邻居并没有给她打招呼。
回到公寓以后,她关上门,静静地待了一会儿,享受这难得的静谧时光。她在脑子里盘算着要带的东西,一排排绿色字体在眼前闪过。欣黛来到自己的房间,铺开毯子,把属于她的不多的几件物品放进去——沾满油污的衣服、永远没有在工具箱安生待着的工具,许多年来艾蔻给她的可笑的小礼物,比如“金戒指”,实际上是一个生锈的洗涤器。
艾蔻的个性芯片和牡丹的身份卡都放在她小腿的储存仓内,安安稳稳地待在那里,直到她为它们找到永久的家。
她闭上了眼睛,突然感到很疲倦。自由近在咫尺,而她却想躺倒小睡,这是怎么回事?前些天夜以继日地修理汽车,把她累坏了。
她重新打起精神,尽快把东西收起起来,尽量不去想她要冒的风险。这次她真的是在逃的赛博格了。如果她被抓,爱瑞一定会让她坐牢的。
她迅速忙活起来,尽量不去想艾蔻,她本来可以待在她身边的。也不去想牡丹,她会让她不舍得离开。也不去想凯王子。
皇帝凯。
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她用力把毯子的四角系起来,心里有点生自己的气,她想得太多了。她必须离开。一步步完成计划,不久她就在车里了,而所有这一切都会离她远去。她把包裹背在肩上,一蹦一蹦地来到客厅,然后走到迷宫一般地地下储藏室,接着把包裹放到地上。
她歇了口气,然后赶紧收拾。她打开小工具箱,把桌子上的东西一股脑地划拉到里面。以后会有时间收拾的。大工具箱快到她胸脯了,太大,不方便放到车里,只能丢下。再说,要是真把这一大堆东西放到车里,会把车里的汽油耗光的。
她环视了一下四周,这是她过去五年中大部分时间所待的地方,也是她认为的最接近家的地方,甚至那像笼子一样大的铁丝网和发出霉味的箱子,都让她感觉无比亲切。她希望自己不要太怀念这个地方。
牡丹皱巴巴的舞裙仍挂在电焊架上。这件裙子和工具箱,都是她不再带走的东西。
她又来到靠墙放置的高高的铁架子旁,四处翻找着零件,这些零件汽车可能会用到,万一她的身体出故障时也可能用得到。她把这些东西扔到地上,堆成一堆。这时,她的手摸到了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东西。
一只十一岁的赛博格曾使用过的破旧的小脚丫。
她从架子上把它拿下来,这脚被人藏在了看不见的地方。一定是艾蔻把它藏在了这里,甚至欣黛让她扔掉,她也没扔。
也许在艾蔻的眼里,这是她所能拥有的最接近机器人的脚的东西。欣黛把脚贴在胸前。以前她是多么憎恨这只脚,而现在看到它却是多么高兴。
她脸上挂着嘲讽的笑,重重地坐到椅子里,允许自己再坐一分钟。她摘下手套,看着左手腕,尽力想象埋在皮肤低下的芯片。这又让她想起了牡丹,想起了她发青的指尖,以及搁在她苍白的肌肤上的手术刀。
欣黛闭上了眼睛,尽力驱散这沉痛的记忆。她必须这么做。
她拿起放在桌角、刀刃浸泡在酒精里的刀子。把酒精甩掉,深吸了一口气,把赛博格手掌平放在桌子上。她回忆起厄兰医生的全息影像,芯片就在皮肤和金属相接不到一英寸远的地方,她要把它取出来,并且不能损坏重要的线路,这对她是一个挑战。
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手掌放稳,接着把刀片切入手腕。一阵剧烈的疼痛向她袭来,但她无所畏惧。稳住,一定要稳住。
一阵哔哔声吓了她一跳,她跳起来,把刀子从手边拿开,转身看着放铁架子的那面墙,四处打量着她即将扔掉的配件和工具,心怦怦地跳着。
又是一声。欣黛的目光落在仍靠在架子上的显示屏上。她知道显示屏已经断网了,然而在屏角出亮起了一个方形画面。又是一声响。
在屏幕的一角出现了下列字样:
直线连接请求被未知用户接收,是否连接?
她歪头一看,那个直连芯片仍插在显示屏的驱动装置上,它旁边的绿灯亮着。在显示屏的光亮的映照下,它看上去与普通芯片无异,但她想起了当时给凯描述芯片的银色光亮时,凯对她说的话。这是月族人的芯片。
她从工具堆里拿了一块脏抹布,捂在自己流血不多的伤口上。“屏幕,接收。”
哔声停了下来。屏幕上的蓝色方块不见了,出现了螺旋状上升的字样:
“你好?”
欣黛吓了一跳。
“你好,你好,你好——有人吗?”
无论这声音是谁发出的,她听上去好像快不行了。“噢,请回答,请回答,那个愚蠢的机器人在哪?你好?”
“你——好?……”欣黛向屏幕俯身。
那女孩呼吸急促,接着是一阵寂静。“你好?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有人——”
“是的,我能听见你说话。等等,视频线路出问题了。”
“噢,感谢上帝。”欣黛把抹布放一边时,这个声音说道。她把显示屏面下倒过来放在水泥地上,打开了后面的控制面板。“我想,要么是芯片坏了,要么就是我连接了错误的接口什么的,你现在在皇宫吗?”
欣黛发现视频线确实没有接上;肯定是在爱瑞把显示屏从墙上打落时断开的。欣黛把线拧上,屏幕发出蓝莹莹的光,照亮了地板。“好了。”她说着,把屏幕翻转过来。
当她看到连线另一端的女孩时,着实吓了一大跳。她应该跟欣黛差不多大,顶着一头想象所及的最长的、最卷、最蓬乱的金发。她头上这个金色的鸟窝在肩膀一侧扎起来,像奔腾的小瀑布一样顺着身体一侧垂下来,包裹住了女孩的一只胳膊,然后一直延到屏幕低端,直到看不见为止。女孩正神经质地用手指绞着头发,一会卷起,一会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