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瑞普举起鲜血淋漓的断肢,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留在桌上的断手。突然间,他崩溃了。他重重地坐到地上,仿佛踩到肥皂滑倒了似的。他开始惨叫,声音像野狼一样凄厉而尖锐。
老人蹲伏在桌下,浑身浴血,花了片刻来聆听这段可怕的二重奏——女招待的尖叫声混杂着福瑞普无法自控的惨叫。
女招待首先沉默下来,以一声惊呼结束了不似人声的尖叫。福瑞普随即陷入沉默。
“妈妈,”他突然开口道,语调清晰,神志清醒,“妈妈……我……这是……我究竟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你要死了。”脸上有疤的女孩说。
老人仅存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为了防止牙齿打颤,他咬住了自己的袖子。
小塞普利安·福瑞普发出努力吞咽的声音。然后,他便不再出声了。
周围一片寂静。
“你干了什么……”沉默中,旅店老板呻吟道,“你都干了什么啊,小姑娘……”
“我是个猎魔人。我在杀怪物。”
“我们会被绞死……他们会烧掉整个村子和这间旅店!”
“我在杀怪物。”她重复一遍,语气好像突然带上了惊讶,或者说,犹豫。
旅店老板呻吟一声,啜泣起来。老人缓缓爬出藏身的桌子。爬行时,他避开了戴德·瓦加斯被劈开面孔的尸体。
“你骑着黑母马……”他喃喃道,“在漆黑的夜晚……抹去了身后的一切痕迹……”
女孩转过身,看着他。她又用头巾蒙住了脸,那对黑灰包围下的眼睛注视着他。
“你看到的人,”老人结结巴巴地说,“都难逃一死……因为你就是死亡本身。”
女孩看着他,看了很久。眼神漠然。
“你说得对。”最后,她说道。
***
沼泽里传来报丧女妖哀伤的号叫声。距离虽远,但比先前已经近了许多。
维索戈塔躺在地上——他下床时摔了一跤,惊恐地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他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让他无法呼吸。
他已经知道女妖的呼号是在预示谁的死亡了。就算经历了这一切,他心想,生命还是如此美好。
“诸神啊……”他轻声说,“我知道我并不信仰你们……可是,如果你们真的存在……”
他的胸骨下方传来剧痛。
沼泽里,报丧女妖的叫声第三次响起,比先前那声更近了。
“如果你们真的存在,请保佑女猎魔人旅途平安!”
第十一章
“我眼睛很大,是为更清楚地看见你。”狼信誓旦旦地说,“我手很大,是为更热情地拥抱你!我身上哪儿都很大,很快你就会发现我所言不虚。你干吗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小姑娘?你为什么不回答?”
女术士微微一笑:“因为我要给你个惊喜。”
——《惊喜》,选自《童话与民间故事》 佛罗伦斯·德兰诺伊著
女学徒一动不动地站在高阶女祭司面前,挺直脊背,身体紧绷,默然不语,面孔微微发白。她们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任何细节都没有遗漏。她们穿着旅行用的灰色男装,暖和但相对宽松的外套,舒适的精灵靴。她们改变了发型,剪短了头发,以免影响工作,也方便在必要时日夜兼程地赶路。她们的小背包里只装了食物与旅行必需品,其他一切都会由她们志愿加入的军队提供。
两个女孩表情平静。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但特莉丝·梅利葛德注意到她们的手和嘴唇在微微发抖。
风吹过神殿庭院里光秃秃的树枝,枯叶飘落到地面上。天空呈现靛青色,空中飘扬着雪花。人们甚至能闻到风雪的味道。
南尼克打破了沉默。“你们都分配到任务了吗?”
“我还没有。”尤妮德低声道,“我要到维吉玛附近的营地过冬。宣传专员说,有几支佣兵部队会从北方过来,开春前一直驻扎在那里……我要担任那些部队的军医。”
“我接到了任务,”爱若拉二世露出苍白的微笑,“充当军医米洛·范德贝克的助手。”
“我相信你们不会让我蒙羞的。”南尼克用严厉而关切的眼神看着两位见习女祭司,“不会让我,让神殿,或让伟大的梅里泰莉女神之名蒙羞。”
“当然不会,嬷嬷。”
“记得,每天要睡足。”
“是,嬷嬷。”
“你们会从起床一直忙到睡觉,每天都要照料伤者,难以入眠。你们会开始怀疑,不敢面对痛苦和死亡。然后你们会发现,用麻醉药和兴奋剂可以帮助逃避。所以千万小心。”
“我们知道,嬷嬷。”
“战争、恐惧、谋杀和鲜血……”高阶女祭司的目光刺穿了二人,“会让人道德沦丧,而对某些人来说,这些更是强有力的春药。你们这些小毛孩现在是不会明白的。所以,答应我要谨慎行事。如果真发展到那一步,务必记得避孕。如果你们真有谁中了彩,千万别去找那些庸医和村妇!去找神殿。能找到女术士就更好了。”
“我们知道,嬷嬷。”
“就这样吧。是时候为你们祝福了。”
她把手轮流放在她们头上,拥抱并亲吻她们。尤妮德吸了吸鼻子。爱若拉二世开始哭泣。南尼克的双眼也闪现出泪光,但她哼了一声。“别这么夸张,”她语气尖锐,甚至带上了怒意,“不过是上一次战场而已。你们会回来的。带好你们的东西,再会啦。”
“再会,嬷嬷。”
她们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神殿,再也没回头。高阶女祭司南尼克、女术士特莉丝·梅利葛德,以及抄写员雅尔,目送两个女孩渐行渐远。
雅尔意味深长地咳嗽一声。
“怎么?”南尼克斜眼看着他。
“您同意了!”年轻人满怀怨气地嘟囔道,“您同意两个姑娘报名参军!可我呢?为什么我不行?难道我就该躲在房间里,继续翻阅发霉的羊皮纸?我一不是残废,二不是懦夫!连女孩子都上了战场,我却要留在神殿里。简直是耻辱……”
“这两个姑娘,”高阶女祭司打断他,“把青春岁月都用在学习治疗和照料伤患上了。她们上战场,不是出于爱国心或对冒险的热衷,而是因为有数不清的伤员和病患需要她们照顾。山一样多的工作,夜以继日的忙碌!尤妮德、爱若拉、米尔菈、凯蒂、普露恩、黛博拉,还有其他姑娘们,是神殿对这场战争的贡献是作为社会一部分的神殿对社会的贡献。我们为军队和战争贡献的是训练有素的医务专家。雅尔,你明白吗?是专家!不是送去屠宰的牲口!”
“所有人都入伍了!只有懦夫才会留在家里!”
“又在说蠢话,雅尔。”特莉丝尖锐地说,“你什么都不懂。”
“我想上战场……”年轻人的声音断断续续,“我想……拯救希瑞……”
“天哪!”南尼克讽刺地说,“骑士急着想去救他的公主,骑着白马……”
女术士的目光让她没再说下去。
“好了,这个话题说得够久了,雅尔。”女祭司的眼神几乎粉碎了年轻人的心,“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会同意的!回去读书!学习。你的未来是研究科学。走吧,特莉丝,别再浪费时间了。”
***
祭坛前面铺着一块帆布,上面放着一把骨梳、一枚廉价的小戒指、一张破旧的书皮、一条褪色的蓝腰带。爱若拉一世——拥有预言能力的女祭司——朝那些物件俯下身。
“别急,爱若拉。”坐在她身旁的南尼克提醒道,“慢慢集中精神。我们不要一瞬间的预言,不要有数千种解读方式的谜语。我们要的是画面。一幅清晰的画面。接纳这些物件的灵光吧,它们都听希瑞说过话,被希瑞碰触过。接纳灵光。慢慢来。别着急。”
神殿外,狂风呼啸,雪花飞舞。殿顶和庭院很快便会被雪花覆盖。今天是十一月十九日。满月。
“我准备好了,嬷嬷。”爱若拉一世用悦耳的声音说道。
“开始吧。”
“等等。”特莉丝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脱下栗鼠皮外套,“稍等一下,南尼克。我想跟她一起进入恍惚状态。”
“这很危险。”
“我知道。但我想用自己的眼睛看看。我欠她的。希瑞……我爱她,就像爱我的小妹妹。在科德温,她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女术士的声音变得哽咽。
高阶女祭司摇了摇头。“你跟雅尔一样,一心只想着救人。你们盲目又仓促,不知该去哪里,又该怎么去。但雅尔只是个幼稚的小伙子,你却是个成年人,按理说还是个睿智的女术士。你本该明白,就算你进入恍惚状态也帮不了希瑞。你这么做只会让自己受伤。”
“我要陪爱若拉一起进入恍惚状态。”特莉丝咬着嘴唇,重复道,“请允许我这么做,南尼克。顺便问一句,我能有什么危险?癫痫发作吗?就算真是那样,你也能帮我脱离恍惚。”
“危险在于,”南尼克慢吞吞地说,“你会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特莉丝突然想到了索登山,不禁满心恐惧。我死在那里。我被埋葬在那里,名字刻到了黑曜石纪念碑上。那座山和那块坟墓将永远纪念我的存在。
我知道。因为有人向我预言过。
“我已经下决心了。”她的语气沉着又有耐心。她站起身,用双手将漂亮的头发拢到颈后。“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