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了好一会儿,而我们都沉默不语:就像每一对老友那样,我们并不担心冷场。门外传来海伦和雅克打情骂俏的声音,还有经过窗边的急促脚步声。海伦大笑着,喘着粗气,而我们四目相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韦瑟罗尔先生的下巴靠着胸口,拉扯着自己的胡须——这是他近来养成的习惯。
过了一会儿,我说:“韦瑟罗尔先生,换作我父亲会怎么做?”
令我意外的是,他笑了起来。“他会找国外的人帮忙,孩子。多半是找英格兰人。告诉我,你和英国圣殿骑士的关系怎么样?”
我瞪了他一眼。“还有呢?”
“噢,他也会争取支持者。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错,你以为你在这地方说胡话和出冷汗的时候,我在做什么?我在争取支持者。”
“然后?”
他叹了口气。“没什么可汇报的。我的情报网正在逐渐失效。”
我抱住双膝,感觉到肋骨传来一阵剧痛,那里尚未彻底痊愈。“你说‘逐渐失效’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几个月来,我寄出信件,得到的却只有含糊其辞的答复。没有人想知道详情。没有人愿意跟我——跟我们——谈话,即便是在私下里。他们说现在有新的大团长了,拉·塞尔家族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的联络人不再在信上签字,他们还恳求我读完信件就立刻烧毁。无论这位新领袖是谁,他都把他们吓坏了。”
“‘拉·塞尔家族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他们真是这么说的么?”
“他们真是这么说的,孩子。没错,至少意思是这样。”
我干笑了一声。“要知道,韦瑟罗尔先生,当别人低估我的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发笑。拉·塞尔家族的时代还没有结束。告诉他们这句话。告诉他们,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拉·塞尔家族的时代就绝不会结束。那些阴谋家杀了我父亲,夺走了属于拉·塞尔家族的权力,却以为自己能逍遥法外。没错吧?那他们就活该为自己的愚蠢送掉性命了。”
他发起火来。“你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吗?你这完全是复仇的论调。”
我耸耸肩。“你称之为复仇。我称之为反击。不管怎么说,都好过躲在女子学校的园丁木屋里,每天无所事事——用你的话来说,就是‘混日子’——除了期待有人给我们的秘密信箱寄信之外什么都不做。我打算反击,韦瑟罗尔先生。把这件事告诉你的联络人吧。”
但韦瑟罗尔先生很擅长说服别人。而我的技巧生疏了很多,也没那个精力——首先,我的肋骨还在疼——于是我留在木屋里,让他去处理他的事,写他的信,并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为我争取支持。
我听说凡尔赛庄园的最后一个仆人也离开了。我很想回去,不过当然了,我不能去,因为那里不安全,所以我只能放任那些强盗洗劫我最爱的家族宅邸。
但我向韦瑟罗尔先生保证过,所以我会耐心等待。至少暂时如此。
1790年11月16日
七个月的书信往来过后,我们知道了一件事:我们的盟友和伙伴都成了过去式。
清洗相当彻底。有些人投靠了敌人,有些人收了贿赂。至于另一些人——那些立场更加坚定,也不怕威胁的人,比如勒·法努先生——他们会换一种方式对付。某天早晨,有人把喉咙被人割断、赤身裸体的勒·法努先生从巴黎的一家妓院搬了出来,然后抛尸街头,让行人目瞪口呆。由于这件丑闻,他被剥夺了在骑士团的地位,而他的妻儿——在通常情况下,他们应该得到抚恤金才对——也因此一贫如洗。
但勒·法努是个顾家的男人,深爱他的妻子克莱尔。他不但从没去过妓院,而且我怀疑,他就算到了那儿也只会不知所措。他是最不该遭遇这种命运的人。
这就是他对拉·塞尔家族的忠诚带来的代价。它让他失去了一切:他的性命,他的名声和荣誉,所有一切。
我很清楚,发生了这种事以后,骑士团里就不会有人再反对他们了。因为他们害怕自己会有这种不光彩的下场。
“我希望你照顾好勒·法努先生的妻子和孩子们。”我对韦瑟罗尔先生说。
“勒·法努夫人杀死了自己的孩子,然后自杀了,”韦瑟罗尔先生告诉我,“她没法背负这种耻辱活下去。”
我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试图控制在心中翻涌的愤怒。牺牲者的名单又变长了。
“韦瑟罗尔先生,他是谁?”我问,“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我们会查出来的,亲爱的,”他叹了口气,“这点你不用担心。”
毫无疑问,我的敌人觉得他们已经彻底接管了骑士团,而我已经不具威胁了。他们错了。
1791年1月12日
我的剑术更胜从前,我的枪法也更加精准。我提醒韦瑟罗尔先生,时候就快到了——我离开的时候就快到了——因为我在这儿什么也做不了,而我在这里多躲藏一天,反击的日子就会延后一天。他的反应是说服我留下。他总是有必须等待的回信,总是有必须考虑的后备计划。
劝说无果之后,他开始威胁我。只要我试图离开,就会尝到拐杖抽打在身上的滋味。
我保持着耐心。才怪。
1791年3月28日
这天早上,韦瑟罗尔先生和雅克像以往那样从城堡的投放点归来,只是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好几个钟头,以至于连我都担心起来。
我们考虑过转移投放点。早晚会有人发现这儿的。至少韦瑟罗尔先生是这么想的。是否转移投放点这件事成了我们解决矛盾的武器:他想借此劝说我留下,而我想劝说他是离开的时候了。我现在更强壮了。我的身体彻底恢复了健康,而在私下里,我为自己的无所作为而失望:我想象着那些看不见面孔的敌人得意洋洋地庆祝,讽刺地以我的名义祝酒。
“你又要变成从前那样了,”韦瑟罗尔先生当时警告说,“那个乘船去了伦敦,欠下血债,让我们至今都没还清的小埃莉斯。”
他说得没错。我也希望自己能成为更加冷静,也更有资格领导骑士团的人。我父亲就从来不会急于求成。
但在另一方面,我首先会考虑的还是拿出行动。毕竟如果我更聪明些,当初就会像个乖宝宝那样等待学业结束,而不是想也不想就坐马车去加莱,开始一段新生活。坐在这儿无所事事让我既焦虑又恼火。而且越来越恼火了。
终于,那天早上的事迫使我拿出了行动。韦瑟罗尔先生过了很久才从投放点回来。我跑进院子去迎接他时,雅克正在掉转车头。
“出什么事了?”我说着,扶着他下了车。
“告诉你吧,”他皱着眉说,“幸好这小伙子讨厌奶酪味。”他说着,朝雅克点了点头。
“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他在干酪店外面等我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或者应该说,他看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有个小男孩在附近转悠。”
我们正在走向木屋的路上,我打算给韦瑟罗尔先生泡杯咖啡,让他讲述整个经过。但听到这里,我停下了脚步。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有个小流氓在附近转悠。”
“真没想到,”我讽刺地说,“城镇广场上居然有个小流氓在转悠。”但韦瑟罗尔先生恼火地接过了话头。
“他可不是普通的小流氓,而是特别好管闲事的那种。他走到等在外头的雅克面前,问了他几个问题,比如‘今早有没有看到拄拐杖的人进那家干酪店’。雅克是个好小伙子,他告诉那小子,说他今天没见过哪怕一个拄拐杖的人,不过他会替他留意的。”
“‘太好了,’那个小无赖说,‘我就在这附近,不会走远的。如果你能跟我说些有用的事,我或许还有几个小钱能给你。’照雅克的估计,那小鬼还不到十岁。你觉得他的钱是从哪弄来的?”
我耸耸肩。
“肯定是从他的雇主那儿拿的啊!我敢说雇他的人就是暗算我们的那些圣殿骑士,否则我的名字就不叫弗雷迪·韦瑟罗尔。他们想找到投放点,埃莉斯。他们在找你,如果他们觉得自己确定了投放点的位置,就会从现在开始盯梢了。”
“你跟那个男孩说话了么?”
“没有。怎么,你觉得我是白痴么?等雅克进店里告诉我这件事以后,我们就从后门离开,然后绕远路回来,好确保没人跟踪。”
“所以有人跟踪你们么?”
他摇摇头。“可这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可你怎么知道?”我争辩道,“你的话里有太多的‘如果’了。‘如果’那个小无赖是那些圣殿骑士的手下——但他也可能只是想偷你的东西,向你讨钱,或者单纯为了消遣而踢掉你的拐杖;‘如果’是他发现你活动频繁,引起了他们的猜疑;‘如果’他们确定这个投放点是我们的。”
“我想他们已经确定了。”他平静地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个。”他皱着眉把手伸进外套,递给了我那封信。
大团长小姐,
我仍旧对您和您父亲忠心不二。我们必须见上一面,好让我道出您父亲的遇害以及随后那些事件的真相。请立即给我回信。
拉弗雷尼埃
我的心狂跳起来。“我必须回信。”我说。
他恼怒地摇摇头。“你不能做这种蠢事,”他厉声道,“这是个陷阱。把我们引出来的陷阱。他们肯定在等我们回复这封信。我才不信这信是拉弗雷尼埃写的。这是个陷阱。如果我们回信,就等于一脚踏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