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用手杖打她了?”我的母亲质问道,她的怒气正在增长。
女院长硬着头皮答道:“不然你觉得我还能怎么维持秩序?”
母亲抄起那根手杖。“我没想到你会用这种方法。你以为它会让你强大吗?”她用手杖用力敲了敲桌子。女院长吃了一惊,她吞了口口水,目光转向我父亲,后者却带着令人费解的古怪表情看着她们俩,就好像这些事完全和他无关似的。“噢,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母亲补充道,“它只会让你更弱小。”
她站起身,怒视着女院长,然后第二次用手杖敲了敲桌子,让女院长又吓了一跳。接着母亲拉起我的手:“跟我们走,埃莉斯。”
我们离开了女修道院。从那以后,教我学习的人就换成了家庭教师。
我们冲出女修道院,坐进马车,一路无言地回了家。但看到生着闷气的母亲和父亲,我想到了一件事:贵妇人是不会做出母亲刚才那种举动的。至少普通的贵妇人不会。
另一条线索出现在大约一年以后。那是在某个千金小姐位于附近庄园举办的生日聚会上。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都在和玩偶玩耍,让它们“喝下午茶”,只不过那儿既没有真的茶,也没有真的糕点,只是几个小女孩假装给玩偶喂茶和糕点。即使在那时的我看来,这么做也蠢透了。
男孩们在不远处玩着玩具兵,于是我走过去想一起玩,对他们的震惊和沉默毫无察觉。
我的保姆露丝把我拉到旁边。“埃莉斯,你还是跟玩偶玩吧。”她的语气坚决却紧张,胆怯地看向投来不满目光的其他保姆。我听话地坐了下来,装作对不存在的茶和糕点感兴趣的样子,等这段尴尬的插曲过去以后,草坪恢复了常态:男孩们摆弄着玩具兵,女孩们陪着玩偶,保姆们照看着我们,而在不远处,一群贵妇人坐在铸铁长椅上,聊着天。
我看着那些正在闲聊的贵妇人,用母亲的目光去打量他们。我看到了自己变成那种成日闲聊的贵妇人的可能性,而我突然非常肯定,这不是我想要的未来。我不想变成那样的母亲,我想和我的母亲一样,找个借口远离那些长舌妇,独自站在远处的水边,显得鹤立鸡群。
我收到过一张韦瑟罗尔先生的纸条。他用他的母语——也就是英语——写道,他希望见母亲一面,要求我在午夜时和他在藏书室碰面,然后护送他去她的房间。而且他希望我别告诉父亲。
这下我又多了个秘密。有时候,我觉得我就像在巴黎见过的那些穷苦百姓,因为那些沉重的秘密几乎压弯了我的腰。
虽然我只有十岁大。
1778年4月11日
午夜时分,我穿上睡袍,拿起一根蜡烛,悄悄走下楼梯,来到藏书室,在那里等待韦瑟罗尔先生。
他早就溜进了庄园,脚步悄无声息,甚至连狗儿都没有惊动。他走进图书馆的时候,我差点没听见门的开合声。他轻巧地几步跨过房间,扯掉头上的假发——他痛恨那东西——然后攥住我的双肩。
“他们说她的病情很不乐观。”听他的语气,似乎希望这只是谣言。
“是的。”我说着,垂下了目光。
他闭上了眼睛。虽然他算不上老——大概四十五六发,比母亲和父亲稍大一点儿——可岁月却在他脸上留下了鲜明的痕迹。
“韦瑟罗尔先生和我曾经很亲密。”母亲曾经告诉过我。说这话的时候,她露出了微笑。我甚至觉得她的脸红了。
我初次和韦瑟罗尔先生相遇,是在一个寒冷的二月日子。那年冬天是我经历过的第一个真正的寒冬。在巴黎,塞纳河泛滥结冻,贫苦的人们在街头奄奄一息,但凡尔赛的情况截然不同。等我们醒来时,下人们已经在壁炉里生好了火,我们吃完热腾腾的早餐,然后裹上厚厚的皮衣,穿上暖手筒,在宅地上悠闲地散步。
那天阳光明媚,但丝毫没能缓解刺骨的寒意。厚厚的积雪上结了一层坚硬的冰,我们的爱尔兰猎狼犬“挠挠”走在上面,爪子甚至都不会陷下去。它试探着走了几步,然后放下心来,快活地吠叫一声,冲向前去。母亲和我慢慢朝着南部草坪边缘的树林走去。
我拉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在远处,我们家的庄园在阳光和积雪的反光中熠熠生辉,闪烁的窗璃仿佛眨着眼睛。等我们走到阳光下,钻进树林里的时候,庄园变得模糊不清,仿佛笼罩在铅笔描绘的阴影里。我这才意识到,我们走得比平时要远,已经脱离了庄园的庇护。
“如果你看到有位绅士站在树荫下,不用害怕。”母亲说着,朝我略微弯下腰。她的声音很轻,我不由得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而她大笑起来。“我们来这儿可不是巧合。”
我当时只有六岁,对女人在这种情况下和男人见面可能代表的意义一无所知。在我看来,我母亲只是见了个男人而已,就像她和我们的园丁伊曼纽尔聊天,或者跟让——他是我们的马车夫——一起出门那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寒霜的笼罩下,整个世界都仿佛静止了。树林里比积雪覆盖的草坪更加安静,我们沿着小径步入树林深处,感受着周围的静谧。
“韦瑟罗尔先生喜欢玩游戏。”我母亲说。她压低了声音,以免打破这片宁静。“他也许想吓我们一跳,所以你应该做好心理准备。我们要审视并观察周围的环境。你看到脚印了吗?”
我们周围的积雪保持着原样。“没有,妈妈。”
“很好。这样我们就能判断出可能的范围了。好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可能会藏在哪里呢?”
“树后面?”
“很好,很好——那这儿呢?”她指了指头顶,我伸长脖子,看着头顶的林冠,寒霜在破碎的阳光中闪烁着。
“永远留意周围的一切,”母亲微笑着说,“用你的眼睛去看,如果可能的话,永远不要低头。别让其他人注意到你的目光所向。在这一生里,你会遇到许多对手,而那些对手会尝试理解你的意图。只要让他们没法猜透,情势就会对你有利。”
“妈妈,我们的访客会爬到树上吗?”我问她。
她吃吃地笑了起来。“不会。事实上,我已经看到他了。埃莉斯,你看到他了吗?”
我们停下了脚步。我看着前方的那些树。“没有,妈妈。”
“现身吧,弗雷迪。”妈妈大声说。果然,在我们前方几码远处,有个灰胡子男人从树后走了出来,摘下头上的三角帽,夸张地鞠了一躬。
凡尔赛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子。他们看不起所有打扮跟他们不同的人。他们的脸上挂着“凡尔赛式笑容”——那是我的叫法——那种表情介于困惑与厌烦之间,仿佛随时都会说出一句诙谐妙语——而这一点似乎是宫廷里的所有男人最看重的事。
但我面前这个男人却不太一样:光是他那副大胡子就足以证明。虽然他也在笑,但那并非凡尔赛式笑容。恰恰相反,那笑容温柔却又认真,代表他是那种开口前会三思,而且说到做到的人。
“我看到你的影子了,弗雷迪。”母亲笑着说。他走上前来,吻了她伸出的手,又吻了我的手,接着再次鞠躬。
“影子?”他说着,嗓音温和却略显粗野,语调就像水手或是士兵。“噢,见鬼,看来我的身手不比从前了。”
“那可太糟了,弗雷迪,”母亲大笑起来,“埃莉斯,这位是韦瑟罗尔先生,一位英国人。他是我的同事。弗雷迪,她就是埃莉斯。”
同事?就像乌鸦们那样?不,他跟他们完全不像:他没有瞪我,而是吻了我的手。“迷人的小姐。”他粗声粗气地说。他的英国口音听起来非常古怪,却又带着莫名的魅力。
母亲用严肃的眼神看着我。“韦瑟罗尔先生是我们的密友和保护人,埃莉斯。在需要帮助的时候,你最先想到的应该是他。”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那父亲呢?”
“父亲很爱我们,也愿意为了我们牺牲性命,但像你父亲那样的重要人物不应该被家庭的责任拖累。所以我们才会需要韦瑟罗尔先生,埃莉斯,这样你父亲就不必为女眷的事操心。”她的眼里泛起更加意味深长的表情。“不需要麻烦你父亲,埃莉斯,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妈妈。”
韦瑟罗尔先生连连点头。“愿为您效劳,小姐。”他对我说。
我行了屈膝礼。“谢谢你,先生。”
挠挠跑了过来,它兴奋地欢迎了韦瑟罗尔先生。他们俩明显是老朋友了。
“朱莉,我们能谈谈吗?”我们的保护人说着,把三角帽戴回头上,示意和她边走边说。
我走在几步远的后面,听着他们低声谈话的零星片段。我听到了“大团长”和“国王”,但那些只是我常在门后偷听到的字眼罢了。直到几年以后,那些词语才有了更深的意义。
然后那件事就发生了。
回想起来,我已经不记得当时那些事的顺序了。我记得自己看到母亲和韦瑟罗尔同时紧张起来,而挠挠竖起全身的毛发,开始狂吠。然后我母亲猛地转过身去。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我左边的树丛里站着一头狼:那是一头毛色黑灰相间的狼,静静地站在林木间,以饥饿的眼神打量着我。
母亲的暖手筒里伸出了一把银色的刀,她飞快地迈出两步,挡在我身前。我抓住她的衣裙,而她面对着那头狼,将刀刃举在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