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形世界5:实习女巫和午夜之袍——BY:特里·普拉切特
“不好意思,请问一句,”蒂凡尼不客气地说,“你们打算把我一直关在这里吗?如果真是这样,那能不能给我送些衣物来,还有一些我不便启齿的必需品。”
也许是听到“不便启齿”这个词,年轻的男爵有点慌乱。不过他很快定了定神,说:“我们,呃……我是说,我,呃……觉得在婚礼完成之前,可能都需要小心地把你控制起来,免得你再惹祸生事。最近真是以你为中心发生了不少悲惨事件。我们这么做,也请你谅解。”
蒂凡尼没敢开口。因为,听到了这么一本正经的蠢话以后,她一开口准会笑出来,可是那样又显得太不礼貌了。
他接着说了下去,还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我们会让你在这里待得舒适些的,当然了,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们还会把山羊牵出去。”
“要是你没意见的话,我觉得还是让它们留在这里比较好,”蒂凡尼说,“有它们给我做伴,我倒觉得比较好呢。对了,我能问个问题吗?”
“哦,当然能。”
“你们要把我关起来,是因为纺车的缘故吗?”蒂凡尼问。嗯,不管怎么说,只有像他们一样荒谬,才能和他们一起把这番荒谬的对话进行下去。
“什么?”罗兰显然没听懂。
公爵夫人发出了胜利的笑声:“哦,好啊。这么说话才真像她,这位莽撞无礼又自命不凡的年轻女士,说起话来总是这么喜欢兜圈子,让我们摸不着头脑!你城堡里有多少纺车,罗兰?”
罗兰一惊。每当他未来的岳母大人跟他说话时,他都会一惊:“呃,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我想,管家有一个,我母亲的纺车还锁在高塔里……别处嘛,总会有几部备用。我父亲喜欢——他生前喜欢——看到别人手头有活儿要忙。然后呢……我真的不清楚了。”
“我会派人在整座城堡里搜查一遍,然后把每一部纺车都毁掉!”公爵夫人说,“不过要我说,这个小巫婆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大家都知道邪恶巫婆和纺车的故事吧?纺锤在手指头上刺一下,咱们就全都要沉睡一百年!”
丽迪莎这么半天一直站在那里抽着鼻子,现在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妈妈,你从来都不让我碰纺车,你知道的。”
“以后你也永远不可以碰那种东西,永远不可以,丽迪莎,一辈子都不可以。纺车什么的都是给干粗活的人用的,你是一位大家闺秀。仆人才纺线呢。”
罗兰的脸涨红了。“我母亲原来经常纺线,”他审慎地说,“有时候她在高塔里纺线,我就坐在一旁陪着她。她的纺车上都镶嵌着珠母。谁也无权擅自处理它。”站在铁栅栏这边,蒂凡尼想,罗兰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稍有一点善意、稍有一点良心、稍有一点常识的人都不会再和他对着干了。可是公爵夫人却连这点素质都没有,可能她觉得这些素质太平凡了,不值得保留吧。
“我还是坚持——”她说。
“不行。”罗兰说。他的声音不大,可是里面自有一种安静的力度,胜过大吼大叫,这声音还是那样意蕴深长,足以镇住一群奔跑的大象,或是镇住一位公爵夫人。但她对自己的女婿那样狠地瞪了一眼,好像是在对他说,等她将来有时间了,一定要想个办法让他难受难受。
出于同情,蒂凡尼说:“哎,我刚才提起纺车,纯粹是为了搞笑的。那种事早就不存在了。而且我觉得可能从来都没存在过。我是说,人们一睡就是一百年,听凭树呀草呀的长起来把宫殿覆盖,那可能吗?为什么植物不会和人们一起陷入沉睡呢?如果它们真的那么长啊长,比如黑莓的枝条吧,恐怕都要长到人的鼻孔里去了,那样一来人不就醒了吗?再说了,下雪的时候怎么办?”说到这里,她的注意力被丽迪莎吸引过去了,因为丽迪莎脑子里刚刚蹦出来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漏网心思,蒂凡尼决定先把它记下来,稍后再仔细琢磨。
“哼,我算是看出来了,一个女巫走到哪里,就会给哪里带来不和。”公爵夫人说,“所以你还是好好在这里待着吧,直到我们决定放你走为止。我们对你已经够好的了。”
“那么请问一下,罗兰,你想对我爸爸怎么说呢?”蒂凡尼特别甜美地问。
他好像挨了一记重拳。如果阿奇先生听到风声,也许真会给他一记重拳。一旦这位父亲知道他最小的女儿正和一群山羊关在一起,罗兰就真的需要一大群卫兵才能保障他自身的安全了。
“我来告诉你怎么办吧,”蒂凡尼说,“你就说我留在城堡里,有一些重要的事务要处理,不就行了吗?咱们可以拜托中士布莱恩去给我爸捎个信,他听了肯定不会不高兴的,你说呢?”她故意用了反问的语气。罗兰听了点点头,公爵夫人却忍不住又发难了。
“你爸爸只不过是男爵的佃户,应该是男爵吩咐什么,他就做什么才对!”
罗兰拼命地想保持镇定,不让脸上流露出羞惭之色。从前阿奇先生为老男爵干活的时候,他们两人都像明白事理的人一样,达成过一种比较明智的共识,那就是阿奇先生会按照老男爵的吩咐去做事。但前提是老男爵吩咐的必须是阿奇先生愿意做的事,或者是有必要去做的事。
“忠诚”的要义也就是如此,蒂凡尼的爸爸有一次告诉她,如果各种各样的正派人都能懂得普通人也拥有权利、责任和自尊,大家就都能好好的。这种情形下的忠诚也就意味着一种尊严。而人们之所以如此在乎这份尊严,是因为它差不多就是一个人所能拥有的全部财富(当然了,这个人的财富可能还包括几张床单、几口锅、坛坛罐罐、不多的几件工具和几把刀叉)。这种共识不言而喻,有脑子的人都能领会它:你当个好主人,我就是你的好佃农;当你真诚待我的时候,我也会用忠心回报你。这是个良性循环,如果它不遭到破坏,就会一直循环往复地运转下去。
可是罗兰现在却不得不扮演一个破坏者,或者说是默许公爵夫人替他来做破坏者。他的家族管辖白垩地已经好几百年了,这是有书面记载为证的。而阿奇家的先人是何时来到此地的呢?关于这一点没有留下什么记载——主要是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发明纸张吧。
虽说眼下没有什么人支持女巫——想起她们,就让人们心烦意乱——可罗兰最不希望见到的还是阿奇先生来为他的女巫女儿讨说法。虽然已是满头华发,但这位阿奇先生还是能问出一些非常不好回答的问题。算了,还是不要让罗兰为难了,蒂凡尼想,现在我也应该留在城堡的,我已经从丽迪莎那里找到了一点线索,接下来还要顺藤摸瓜才好。于是她大声说:“我倒是不介意留在城堡里。我也同意你们的说法,咱们确实有必要防止意外的发生。”
听到她的话,罗兰显然松了一口气,公爵夫人却转向中士布莱恩,问:“你能确定她是被锁在里面的吗?”
布莱恩站得笔直。他本来已经站得够直的了,现在都快踮起脚尖来了:“是的,夫——尊敬的夫人阁下,就像我说过的,只有一把钥匙能开这扇门,它现在和别的钥匙一起装在我口袋里呢。”他拍了拍自己右手边的衣袋,里面传来哗啦哗啦的一阵响。这响声大约让公爵夫人很满意,她说:“那就好,中士,我想今天晚上我们都能睡个好觉了。我们走吧,罗兰,你务必扶好丽迪莎。我怕她又该吃药了——天知道那个讨厌的丫头都跟她说了些什么鬼话。”
蒂凡尼目送着他们离去,只有布莱恩还没走,他还有点良知,还知道不好意思。
“能请你过来一下吗,中士?”
布莱恩叹了一口气,朝着铁栅栏走近了一点:“你不是要捉弄我吧,蒂凡尼?”
“当然不是了,布莱恩,我希望你也不要做什么对我不利的事,我相信你不会吧。”
中士闭了一下眼睛,不舒服地哼哼着:“你又想玩什么花样对不对?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我这么跟你说吧,”蒂凡尼说着,探身向前了一些,“你觉得今天晚上我还留在牢房里的可能性有多大?”
布莱恩又伸手去拍他的衣袋:“呃,别忘了钥匙可在我这儿——”他的脸一下子皱得变了形,好像一只小狗刚挨了狠狠一顿训,那样子看着真让人不忍,“你把钥匙偷走了!”他恳求地看着她,好像那只可怜的小狗挨了训以后,战战兢兢地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更糟糕的事情会发生。
让中士万万没想到的是,蒂凡尼伸手又把钥匙还给了他,脸上还挂着微笑:“你肯定不会觉得女巫还需要钥匙吧?此外我还答应你,早上七点以前,我肯定会回到牢房来。我想,就现在的状况来看,这已经是最好的折中办法了,你对这一点也没什么疑问吧。我晚上还能找时间去帮你妈妈换个绷带呢。”
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的心情了。他感激地抓着钥匙。“我想,我没必要再问你打算怎么出去了吧?”他蛮期待地问。
“就目前来看,我觉得你确实没必要问这个问题,你觉得呢,中士?”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微笑了起来。“谢谢你还能想着我妈妈的腿,”他说,“她的腿现在看起来都有点发紫了。”
蒂凡尼深吸了一口气:“问题在于,布莱恩,只有你和我会惦记你妈妈的病腿。别的人可是有别的烦心事要惦记。有一些需要帮助的老人,没有人扶着,连进出澡盆都困难。还有偏远地方有人在生病,等着女巫配了药给他们送去。还有邦瑟先生,要是不给他身上好好擦一擦油膏,他都完全没办法走路了。”她抽出自己的记事本,那是用绳子和橡皮筋固定起来的,她拿着它冲他挥了挥,“这里面记满了我要做的事情,谁让我是女巫呢。如果我不出面,又有谁去给这些人帮忙?有一位特罗洛普太太很快就要生产了,而且我觉得她怀的是双胞胎,因为我能听到两个心跳。这还是她头一次生孩子,她现在已经吓坏了,离她家最近的一个接生婆也住在三十英里以外,而且那个人有点近视,记性又不是很好。你是个军官,布莱恩。你肯定是个有能耐的人,所以,如果特罗洛普太太来求你帮忙,我想你一定会有办法帮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