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形世界5:实习女巫和午夜之袍——BY:特里·普拉切特
“我不太清楚那是不是个‘他’,”普劳斯特太太说,“也许只是个‘它’呢,我猜,说不定是什么恶魔……不过我不太了解恶魔什么的。小型零售贸易才是我的专长,只是我不否认,我们这一行有时候也是有一点魔性的。”
“就连罗兰也敌视我,”蒂凡尼喃喃地说,“我们可一直都是……朋友。”
“啊哈。”普劳斯特太太说。
“别那个样子跟我说话。”蒂凡尼挺厉害地回敬了她一句,“你有什么资格‘啊哈’我?再怎么样,我也没像你似的,到处把女巫打扮得怪里怪气,惹人笑话!”
普劳斯特太太挥手给了她一巴掌。蒂凡尼感觉就好像被细细的橡胶棒抽了一下似的。
“你这个没礼貌的丫头片子,不知天高地厚。我到处忙活,是为了让女巫们隐蔽得更安全,你懂吗!”
在天花板下面的阴影里,傻伍莱推了推罗伯,说:“有人敢打咱们的大块头小巫婆,咱们不能不管吧?”
罗伯把一根手指凑到唇边:“嘘,我这样跟你讲吧,女人们吵架的时候,事情就有点难办了,你知道吧。要是你肯听听我这个已婚男性的忠告,那就是最好不要插手她们的事。任何一个插手她们事情的男人都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不出两秒钟,她们就会一起扑过来对付你。我说的可不是单单把胳膊抱在胸前,不满意地对你噘起嘴巴,用脚拍地什么的,我说的是,她们会当真拿起大铜棒来,到处乱打。”
两个女巫彼此对视了一眼。蒂凡尼忽然觉得很恍惚,就好像刚刚面对一张字母表,从A直接跳到Z,中间的字母都不曾看过一样。
“我刚才打你了吗,小姑娘?”普劳斯特太太问。
“对,打了。”蒂凡尼不客气地回答,“我现在还疼呢。”
普劳斯特太太很困惑:“咱们刚才为什么要那样呀?”
“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刚才好像特别恨你。”蒂凡尼说,“不过只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自己都觉得害怕,我刚刚只想把你除掉,我觉得你——”
“不对劲?”普劳斯特太太问。
“对,就是这个意思!”
“啊!”普劳斯特太太说,“就是这样,气氛不和谐了。人人都对女巫怀着敌意,总是挑她们的毛病。事情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要我说,根源可能快要被咱们找到了。”她那张丑陋的脸转向蒂凡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又问:“你是什么时候想成为女巫的,小姑娘?”
“大概是我八岁的时候吧。”蒂凡尼回答。然后她对普劳斯特太太讲了榛树林里那个老奶奶的故事。
普劳斯特太太认真地听她讲完,坐到了稻草上。“我们都知道,偶尔是会出现这种状况的。”她说,“每隔几百年,人们就会忽然开始憎恨女巫。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事情只是突然就成了这个样子。对了,你最近有没有做过什么事,会引起别人注意的?比如说,使用某些特殊的、重要的魔法什么的?”
蒂凡尼回想了一下,说:“嗯,我倒是用魔法打败过‘蜂怪’,只是他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对付。在那之前呢,我挑战过精灵女王,可那也是好久以前了。当时我还觉得蛮刺激的,不过回头想想,那时候除了用平底锅砸她的脑袋,我实在没有别的好办法了。还有就是,哦,我想我不应该隐瞒的,几年以前,我吻过冬神……”
普劳斯特太太一直目瞪口呆地听着,听到这里,她忍不住问:“那是你干的?”
“是我。”蒂凡尼回答。
“肯定是吗?”普劳斯特太太又问。
“当然是我。没错。”
“冬神是什么样的?”
“冷冰冰的,还湿漉漉的。其实我也不想吻他,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很抱歉。怎么样,你觉得了解这些够了吗?”
“你吻他,是不是大概在两年前?”普劳斯特太太追问着,“真是怪了,大家敌视女巫,也是从两年前开始的。当时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感觉上,人们不那么尊重我们了。你可以说是‘气场’变了。就像今天早上拿石头砸我窗户的那个孩子,要是在一年前,他绝对不敢干这样的事。从前,人们在路上遇到我,总会对我点一点头,算是打个招呼。可是现在看到我,他们只会皱眉头,还会在身上比画一些避邪的手势,好像我会给谁带来厄运似的。别的女巫也有这样的经历。在你们村子那边情况怎么样?”
“我也说不好。”蒂凡尼回答,“人们见到我,总是有点紧张的。不过再怎么说,我和他们当中好多人都有点亲戚关系。但他们对待我的态度真的不太对头,我本来只觉得无可奈何,谁让大家都知道我吻过冬神呢?只是他们对那件事也太念念不忘了,毕竟都过去那么久了。”
“我跟你说,在我们城里,女巫多一些,大家挨得近一些,我们这儿的女巫记得的往事也多一些。我不是说单个的女巫,而是女巫们凑到一起,就能想起来好久以前那些真正糟糕的年代。那时候,只要你戴着一顶尖帽子,就会有人朝你扔石头。那还算是好的,再想想更早的时候……简直就像疫病暴发一样可怕。”普劳斯特太太说,“事态都是悄悄地、一点一点恶化的。就像随风吹来了什么病毒,到处传染给人——总有人愿意相信那些偏见。人们也总有理由看某个老太太不顺眼,然后就扔石头砸她。大概对人们来说,找一个替罪羊来批判,总是比自我反省要容易。一旦你盯准了一个目标,把她说成是‘女巫’,接下来你自己都会惊叹,居然有那么多罪责可以推到她头上。”
“他们连她的猫都砸死了。”蒂凡尼近乎自言自语地说道。
“现在又来了这么一个没有灵魂的怪人追踪你。闻了他身上的臭气就连女巫们都迷失了心智,互相仇视。对了,蒂凡尼·阿奇小姐,你没有想过要放火把我烧死吧?”
“没有,当然没有。”蒂凡尼说。
“也不想用好多石头把我砸扁?”
“你在说什么呀?”
“不光是石头,”普劳斯特太太说,“你听人们那些议论,说什么用火刑烧死女巫。我可不相信哪个真女巫能那么轻易被火烧死,除非有人设了什么圈套把她给算计了。我想他们烧死的大多是些可怜的无辜老太太。女巫们身上水分太多,要烧死她们可要浪费不少好木头。采取别的办法却会简单许多,比如你可以把一个老太太推倒在地,然后把谷仓门卸下来压在她身上(就像做三明治时放面包片那样),门上再堆好多大石头,一直压到她再也喘不上气为止。人们以为那样一来,一切罪恶就都可以被消灭干净。只不过他们想错了,还会有别的坏事发生,还会有别的老太太被当成女巫处死。老太太不够用的时候,还有老头子,还有陌生人、‘异类’。然后呢,也许有一天,他们的矛头就会指向‘自己人’。再然后,癫狂就结束了,因为已经没有人幸存,也就没有人发狂了。你知道吗,蒂凡尼·阿奇?你亲吻冬神的时候,我也有感觉。任何一个人,稍有一点魔法天分,当时都会有感觉的。”她停顿了一下,眯起了眼睛,然后又盯着蒂凡尼看了起来:“你到底唤醒了什么,蒂凡尼·阿奇?是什么可怕的东西睁开了空洞的眼睛,想要探查出你是谁?你究竟给我们带来了什么,蒂凡尼·阿奇小姐?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你觉得……”蒂凡尼犹豫了一下,然后问,“是我把他引出来的吗?”
她闭上了眼睛,不愿看到普劳斯特太太那张写满责备的脸。她回忆起了自己亲吻冬神的那一天。她当时感受到的,是深深的恐惧和忧虑,冰雪包围着她,她却还保持着身体的温暖,那种感觉也很奇怪。至于那一吻,嗯……其实只是轻轻一触罢了,就像丝绸手绢掉到了地毯上。但是借这一吻,她把太阳所有的热力都倾注到了冬神的唇齿之间,让他瞬间化成了水。烈焰身后,寒霜眼前,寒霜逝于烈焰。蒂凡尼一直善于使用火的力量,火向来是她的朋友。“冬天”当然并没有死去,在那之后,又有好几个冬天来了又去,但那些冬天都再没有那么严酷了。当时那一吻也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亲吻,那是她抓住时机做出的一桩义举。她只能那么做。而她又为什么必须那么做呢?只是为了弥补她一开始犯下的过失——是她违背了特里森小姐的指令,擅自加入了季节之舞的队列,却不知那并非单纯的舞蹈,而是四季轮转、时令交替的进程之舞。
现在,蒂凡尼心存畏惧地想:事情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你做了一件蠢事,然后努力想去纠正错误,可是当你纠正了这个错误,却又引发了新的问题。这样的恶性循环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普劳斯特太太也在一旁关注地看着她。
“我所有的错误都是从一场舞蹈开始的。”蒂凡尼说。
普劳斯特太太把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亲爱的孩子,我想,你可能还要再跳一次舞。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能给你提点有用的建议吗,蒂凡尼·阿奇?”
“当然了。”蒂凡尼回答。
“那就请听好,”普劳斯特太太说,“我一般不给人什么东西,但是那个臭小子三天两头来砸我商店的玻璃,今天终于抓住了他,我心情好,所以我也愿意做点好事。我认识一位女士,她肯定很愿意和你聊聊你的事。她就住在城里,可是不管你怎么找,你也永远不可能找到她,她却只要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找到你。我给你的建议就是,等她找到你的时候,不论她告诉你什么,你都要好好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