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女人走到回廊的地面上,都发出惊叫——
人们朝她们看去,一个女人的半高跟皮鞋陷进仍然软和的水泥里,她拔脚时只拔出穿丝袜的脚,鞋子却像栽种的一样,半高跟在水泥上生了根,只剩鞋帮子露在水泥表层。
一个日本男人上去扶住她,她恼羞成怒地推开他,一脚踩在潮湿的水泥上,拔秧苗一样把鞋跟拔出来。
日本老太太的木屐也陷入水泥,她要挪步,却只挪出穿洁白棉袜的脚,木屐还留在水泥里。她站立不稳,趔趄着,幸亏日本老头的反应快,把老太太扶住。
人们低下头,发现他们的脚已经在水泥人行道上踩出大片大片乱七八糟的脚印。
抱怨声起来了,尤其是女人们……
黑岩沉下脸,看着到处被踩坏的路面。
特写:大头娃娃面具内,日本女军人愤愤的面孔,鼻梁上的白绷带快要掉了,只有一条胶布粘在皮肤上,也许是因为刚才跳秧歌过分卖力……从面具眼睛部位的两个孔看出去,女记者田间雪子走到她面前。
田间雪子:(日语) 我在国内就听到回到国内的同事说,这一带的古老建筑毁掉了百分之八十。显然这些是昨天刚建起的“古建筑”。
黑岩向田间雪子投来一瞥不以为然的目光。
日本女军人敌对的目光从大头娃娃面具上的两个孔里射向田间雪子。
教堂/后院 日/外
法比坐在英格曼的坟丘前,以左手握着一把小刀,在一块木头上刻下两行英文:“JOHN ENGLEMANN 1866—1937”。
法比端详着自己笨拙的字迹。
法比:您要是不纠正我,没硬把我改成右撇子,我肯定不会刻得这么丑……
闪回:童年的左撇子法比用左手拿着一支蘸水钢笔,在龙飞凤舞地抄写英文课文。英格曼把笔从他手里抽出,放到他右手上。法比发愁地看着自己笨拙的右手和笔,就像看着别人的手。他回头看一眼神父弹奏风琴的背影,悄悄把笔换到左手。刚写两个字,英格曼的手又出现了,从他的左手抽出笔,再次放到他右手上,法比抬起眼睛,看着神父平和的脸,既不怒也不笑。
闪回结束:法比刻完最后一刀,两串眼泪滴落在1937这个年份上……
他把墓碑插在坟丘前面的土里,使劲按着。
法比:(一边擦泪一边诉说) 现在您就将就吧。等日子好过了,我去雇个石匠来,给您漂漂亮亮地修个陵墓,不能输给前头那几个神父,他们没有法比,您有法比,法比没别的出息,给您尽孝的出息还是有的。就这样草草了事地落土,法比就太不孝了。
孟繁明:(画外音) ……法比?!
法比大惊地转过头,看见十多米外站着的孟繁明。
孟繁明看见了法比刚竖立起来的墓碑。
孟繁明:昨天夜里,我们看见教堂着火,就在为你和英格曼神父担心。果然……
法比:你们,谁们?
孟繁明:我和书娟她们……
法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们……她们在哪?!
孟繁明:离北边城墙不远。
法比:(思索着,慢慢站起来) 必须马上把她们送出南京。
孟繁明:对。日本兵随时偷越安全区,国际委员一共只有二十一个人,平均一个人要照看一万多个人,就是他们不吃不喝不睡觉,也照看不过来。每天少说有上百的女人给日本兵糟蹋,十一岁、十二岁的小女娃,跪地求饶都逃不过……再说,日本人开始做人口登记了,借口是要找出在安全区隐藏到现在的两万名中国军人,实际上还不晓得打什么鬼主意!
法比:把这些小女娃送出城,无非两条路:一条水路,一条旱路,两条路都要通过日本兵的层层关卡,没有车子怎么办?……
孟繁明:我想了个点子,风险大,不过成功的把握也大。
法比:什么点子?
孟繁明:(继续自己的思路,边想边说) 要是能搞到几件武器就好了……比如说,你认不认识走私市场的什么人,能给我们搞到武器……
法比:武器?!你会用武器?
孟繁明:人急了什么都会。
法比:什么武器?
孟繁明:最好是手枪,手榴弹,能装在衣服口袋里的……
教堂/法比卧室的废墟 日/外
特写:法比的手撬开一块块地砖,从下面取出一个油纸包。
打开油纸,里面躺着一把德式冲锋枪,一个弹夹,上面一层油腻腻的机油。
法比继续在地砖下面掏着,掏出一把手枪,一个手榴弹,这些曾经属于戴涛。然后,他的手从地下拎出一杆三八枪,接着是第二杆……
镜头拉开,是法比卧室的废墟。
孟繁明:(吃惊地) 你在地板下面开兵工厂了?!(拿起冲锋枪) 这是德式冲锋枪,你会用?
法比:你说的,人急了什么都会。
孟繁明:人急了少一只手都不碍事!
法比:不少,你和我,一人一只手,加在一块,齐全了!
孟繁明:趁着今天日本国内什么民间观光团来南京,日军暂时有所收敛,白天行动反而安全。
被焚烧的餐馆 日/内
书娟在帮刘安娜剪头发,把原先的童花头剪短,剪成男孩子的发式。周围,其他女学生都已经是“男孩子”了。
徐小愚:你们看安娜,她好像……
刘安娜:像什么?
徐小愚:(跳到一边) 不说了!
刘安娜一把揪住她:好像谁?
书娟:像王浦生。
刘安娜:(哭笑不得) 像你个头!我怎么会像浦生?!
徐小愚:浦生多好看啊,就像个小女娃!
某女学生:那个叫豆蔻的,就是相上他,才带着他跑出去的。
刘安娜:他俩现在也不知道哪去了。
被焚烧的餐馆/楼上 日/外
一堆被烧成焦炭的家具部件后面,蹲着女学生丁,她的头发也剪短了,反穿着水手裙上衣。
她警惕地盯着巷口。
刘安娜出现在她后面,蹲下来:我换岗来了,你下去吧。
女学生丁:孟叔叔还没回来。
刘安娜眼睛盯着空空的巷口:没事,他有日本人发的通行证。
巷口出现了两个身影。
刘安娜一看,赶紧“喵呜”一声。
被焚烧的餐馆 日/内
女学生们听见“猫叫”报警,立刻往餐馆深处跑去。
“猫”又叫起来,这回是三声,听上去很欢快。
女学生们都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孟繁明和法比,法比胳膊被肮脏的绷带吊在胸前。书娟摸了摸自己剪短的头发。
法比:(一本正经地转向孟繁明) 哪儿来的一帮脏小子?
徐小愚:法比,是我们!
法比笑了:我还能认不得你们这些鬼丫头?
女孩子们慢慢向法比围拢过来,瞪着眼睛打量他。
法比:你们看着我在想,到底是这地是歪的呢,还是法比是歪的?法比是歪的。以后呢,太平日子回来的时候,南京马路上就有了个歪脖子法比。
他架着拐杖走到书娟面前。
法比:怎么样,风度不错吧?将来混不上饭吃,南京街上就多了个歪脖子叫花子,还有个洋名字,叫(意大利发音) Fabio。
女孩子们还是那样看着他。
书娟:法比,英格曼神父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法比僵住了。然后他向孟繁明耸耸肩:没办法,她们跟我太熟了,我这点把戏她们一看就穿。只要法比装活宝,逗她们开心,一定出了事。(转向女孩子们) 本来我想等你们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告诉你们的……
刘安娜:神父什么时候去的?
法比:送玉墨她们走的时候,就走了。
孟繁明:今天一早,国际委员会的几位领导来,给老爷子入殓的。就葬在他的五个前任身边。
法比:那块墓地原先是最冷清的地方,现在一点都不冷清了。这几天就躺下那么多人,所以你们放心,神父不会寂寞的。
书娟走到窗口:教堂在那个方向,对吧?
法比和孟繁明以及其他人都不解地看着她。
书娟:我们也送送神父吧。
女孩子们会意了,都走到朝着教堂的窗口边,低下头,双手放在胸前,低声地哼唱起“安魂曲”。
她们一双双清澈的眼睛里闪动着泪水。
闪回:五十多岁的英格曼穿着墨绿色的盛装教袍,抱起一个五六个月的女婴儿,放在洒满阳光的洗礼池水里,为孩子洗礼……
这个女婴儿可能是她们中任何一个人。
闪回:六岁的女孩们穿着圣·玛德伦的校服,站成合唱队形,齐声歌唱着,六十多岁的英格曼从管风琴前面回过头,看着她们……
她们轻吟着哀歌,任泪水流淌。
闪回:神父又从管风琴前面回过头时,已经白发苍苍,满面皱纹……这个很少笑的老人在她们的想象中开颜欢笑了。
天空 日/外
《安魂曲》随着焚烧的烟飞上天空……
烟雾融入天上的白云,遮住阳光,又散开;歌声融到阳光里,再撒回地上……
秦淮河 日/外
……洒在秦淮河上的阳光如同《安魂曲》一样悲凉……
一艘乌篷船静静地向前漂流。
河面上漂来放鞭炮后的彩色纸屑……
河面上漂动着游船,船上挂着“欢迎日本民间观光团”的布幅。
一些零星的船也作为粉饰太平的道具,貌似自在地往来在河流上。
乌篷船上伸出一根钓竿。顺着钓竿,我们看到法比坐在船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