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明看着渐渐近来的教堂轮廓,半塌的钟楼被积雪覆盖,显得更加巍峨肃穆。
轿车停下来。勤务兵打开车门。
教堂/大门外 日/外
军曹和日本小兵都走上来,笔直地立正,敬礼。
迎接黑岩下车。黑岩的一只皮靴踏出车门,却又缩回来,向孟繁明转过脸。
黑岩:(英文) 我就不进去了,你帮女儿收拾一下东西,赶快出来。我替你打听了,今天晚上八点,有一班船去芜湖,从芜湖,你们可以再乘船去汉口。不过汉口也不安全了。
孟繁明大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孟繁明:(英文) 你是说,只带我女儿一个人?
黑岩:(英文) 是的。事情只能这样了。我尽了最大的努力。
孟繁明:(气急败坏地) (英文) 可是……当时你获准的是十四张通行证,我们说好是让所有学生一块走的,还有我的一个女眷!
黑岩:(英文) 我已经尽力了。你快些吧。
孟繁明:(英文) 我女儿要是肯扔下同学单独跟我走,我们早就已经在汉口和我母亲团聚了!假如我上次能说服她,我也不会失去一只胳膊!她是个非常顽固的孩子,非常讲情义,又特别敏感,她知道,只有父亲把她的同学都救出去,她将来才不会被同学们骂成汉奸的女儿!她宁可死也不做汉奸的女儿,尤其是她亲眼看见了日本兵怎样做恶杀人!
黑岩:(爆发地) (英文) 够了!我是来听你做抗日宣传的吗?!我对你的忍耐已经够了!
孟繁明:(英文) 因为你觉得你用完了我,是不是?!
黑岩:(英文) 听着,你和你女儿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现在离开南京,一个是永远也不要离开南京。我以为你我相处,总算建立了一点纽带,人嘛,就算仇恨都能成为纽带。何况我那么欣赏你。所以我看在私人情面上,帮了你一把,帮了你女儿一把,不然她今天晚上六点,也要和她的同学一样,被邀请到晚会上去!两个选择,要是一小时前,我会求你选择前者,现在,我无所谓,因为你不识抬举,耗尽了我的耐心!
孟繁明跑神了,根本没听见黑岩后面的指控。
孟繁明:(英文) 等等,今晚六点?什么晚会?
黑岩:(英文) 庆功晚会提前到今晚了!(看一眼手表) 现在是下午两点,还有四个小时,我们的士兵就要把女学生们护送到晚会会场。所以我才急着要你赶紧把女儿接出来,万一士兵们来早了,她也要去的,因为她也在邀请之列。
孟繁明:(木讷地) (英文) 谢谢你。
黑岩:(英文) 别谢我,谢谢我的女儿吧。
孟繁明:(英文) 为什么要谢你的女儿?
黑岩:(英文) 今天一大早,她从日本打电话来,跟我讲了十分钟的话。
孟繁明:(英文) 她说了什么?
黑岩:(英文) 完全无关的话。我在夜里接到一个电话,是野战医院打来的,报告我你企图逃跑,嘴里一个劲地叫喊要见你女儿。这两件事看似毫不相关,不过改变了你女儿的命运。我设身处地地为你想,为任何一个爱女儿的父亲想,我甘冒风险,让你带你女儿走。现在,不要废话了,立刻去接她,或者,让她成为今天军官庆功晚会上最夺目的合唱队员。
孟繁明慢慢把左手放在车门把手上。
黑岩:(英文) 决定了?
孟繁明:(英文) 是的。
黑岩:(英文) 我给你半小时替你的女儿准备。(抬起手腕,看手表) 现在是两点十二分。你有三十分钟为她整理书本、行李。三十分钟我会让汽车鸣笛,鸣笛第二次的时候,你们如果还不出来,我就当作你采取了第二种选择。明白吗?
孟繁明:(英文) 明白。
黑岩:(英文) 然后,我的司机和车会把你送到码头候船室。
孟繁明:(突然有所悟地) (英文) 今晚谁来把孩子们带走?
黑岩:(英文)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
孟繁明:(不寒而栗) (英文) 是你,对吗?!
黑岩:(英文) 请你抓紧时间!
孟繁明:(英文) 你从头到尾参与了这个庆功晚会的阴谋!(浑身发抖) 你是个多可怕的人你知道吗?我是个天主教徒,圣经里都找不出你这样阴险狡诈残忍的反派!
勤务兵突然转过身,把手枪对准孟繁明。
黑岩看看孟繁明,又看看勤务兵,轻轻摇摇头。
黑岩:(日语) 还不到时候。(转向孟) (英文) 你有足够的理由恨我。不过现在你没有理由激怒我。我可以收回我对你女儿和你的仁慈。
孟繁明收回目光,狠狠地推开车门。
黑岩看着孟繁明下了车,走向教堂大门口,举起打着绷带的右臂,意识到它已经不能打门铃了,又换成左手,不太灵便地打起了门铃。
教堂/地道 日/内
红绫弓着腰从地道口跑进来:法比,门口有人打铃,我们都不敢去开。
法比警觉地回过头,看着红绫,又仰起脸看看即将大功告成的地道。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一身神父的黑教袍,白色领口白得耀眼,头发似乎抹了水,全部向后拢去,显得威严和成熟了许多。
他稳步向大门口走去。离门还有三步远的地方,他站下来,仰起头,看着不知孕育着雪还是雨或是阳光的灰色天空。
天空微微地蠕动着。
又是一次门铃。
他郑重地缓慢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教堂/地窖内 日/内
女人们都停止了劳动,躲藏在地道里,不知祸福地瞪着眼睛。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走完最后几步路,到达大门口,向窥视小窗伸出手,然而手却停在了插销上。似乎是大喘一口气,他才拉开了插销。从小窗口他看到门外站着的孟繁明。
孟繁明:对不起,打扰了。
法比凝视着孟繁明,吃不准此时此刻自己是否欢迎他,或者能否信赖他。他的目光越过孟繁明,看了看停在路对面街沿边的轿车,从窗子里冒出抽烟的淡淡烟云。
法比眼里的担忧和疑虑加深了:通融有结果了?
孟繁明:是的。
法比盯着他,希望从他脸上看出结果的好坏,然而孟繁明的注意力似乎立刻被教堂大厅升起的歌声吸引了。
孟繁明:孩子们唱得太好了!
法比使劲拉开大门的门闩,下巴向轿车一指:大佐先生不进来吗?
孟繁明:他说他在车里等候。
沉重的大门打开了,法比退后几步,容孟繁明进来。
黑岩轿车内 日/内
少女的歌声荡漾在空中,并不甜美,甚至是悲怆的。
黑岩从窗帘后面看着孟繁明走进了教堂,在孟繁明的身后,沉重的大门又关上。
教堂/院子 日/外
孟繁明的眼睛转向大厅,那儿传出女孩们的歌声:我好久没听她们唱歌了。最后一次听她们唱,还是去年圣诞夜,在美国大使馆的晚会上。
他飞快地往大厅里走去。
法比急切地跟上去。
教堂/地道 日/外
少女的歌声中,玉墨、红绫在拉锯,一根树根在锯齿下渐渐断裂。
教堂外的树林 日/外
歌声中,一棵幼年的松树微妙地颤抖着。
俯瞰的树林,似乎这棵年幼的松树带动了整个林子,一根落尽叶片、裸露的树枝在歌声中微妙地颤抖,树枝上的积雪扑簌簌地被抖落……
教堂/地道 日/内
玉墨跟红绫一边拉锯一边不自觉地和着学生们低声哼起圣歌的旋律。
玉墨:(苦笑一下) 听得我们都会唱了。
红绫:(嘲讽地) 小日本还不要我们去唱呢!除了你穿上那身学生裙。
玉墨的眼睛亮了一下,红绫的话触碰到她某处神经似的。
教堂/大厅 日/内
孟繁明走进侧门,靠着墙壁,看着女孩们一个个捧着歌本,天使般地歌唱着,只是她们每张脸都是凄楚的,无助的,每人的衣服都需要洗涤,每人的头发都欠缺修剪,每一张脸都显示出营养不良,缺吃少喝。
书娟看见了爸爸,嘴巴张到一半停住了,父亲挥了挥手,要她唱完。
法比急切地观察孟繁明:那位大佐跟他们的总部通融了没有?结果怎么样?
孟繁明似乎刚刚从歌声中醒来,更看清身边的法比,刹那间,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神态取代了刚才的陶醉。他自顾自转过身,向侧门走去。
教堂/大厅/侧门 日/内
孟繁明走到侧门口,法比紧紧跟在其后:日本人怎么说?
孟繁明:他们只允许我带走自己的女儿。并且,他们的庆功晚会提前了。
法比:(大惊) 提前到什么时候?!
孟繁明:提前到今天晚上。
法比瞪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爆发地) 混蛋!王八蛋!
似乎法比也不知道骂的是谁,似乎谁都骂,也包括他自己。
孟繁明呆呆地看着一个抽象的目标:他们的士兵六点钟就要来带孩子们走。黑岩只给我三十分钟时间,让我把书娟的行李和书本准备好,否则,连书娟也不能走了。
教堂/大厅 日/内
女学生们相互看了一眼,陆续停下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