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曼:这足以证明这些药没用吧?除了让我本来就不好的胃口更坏以外,什么用也没有。
英格曼往椅背上一靠,闭上眼睛。
红绫:一个人身上才几斤几两血,这么吐还得了?!
说着她抽下自己腋下的绣花手绢,欲替英格曼擦拭嘴边的水珠和药渣,老神父一惊,同时用手挡开她的手绢:(冷冰冰的礼貌) 谢谢,非常谢谢。你们可以离开了。我很累,也怕吵闹,让我安静一会儿。
红绫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替他擦了嘴巴,还做主把那块手绢的一角塞在神父下颚下,灵巧而周到地替他把手绢在他胸前铺平,一面招呼喃呢:你发什么呆啊!把盘子端过来,服侍老人家用餐!
英格曼正要抵抗,一阵咳嗽喷薄而出。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日本哨兵甲听着英格曼咳得地动山摇,也跟着着急。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红绫轻轻地拍着老人的后背。
英格曼竭力躲开她的手。
英格曼:我不喜欢别人拍……
红绫:(坚持着) 我又不是别人,对不对?我是红绫唉!拍拍多舒服啊!陈年老痰就给拍松了,咳嗽才能咳出来!
英格曼还想躲,但咳嗽让他顾不上对付红绫,只能一心一意地对付咳嗽。
红绫:(得意地) 舒服多了吧?去年的痰都给你拍出来了!保管你老人家这一夜睡个安稳觉!
英格曼:(躲开她) 谢谢……
红绫:你老人家不要过意不去,我就是把你当成自家外公!我外公也是害的痨病,一咳嗽我就给他拍!我外公活着,跟你老人家差不多大!我伺候不到他老人家了,我就伺候你老人家,哦?
英格曼渐渐恢复平静。
红绫:好多了吧?我外公最欢喜我给他拍背!
英格曼:谢谢!
红绫:哦呦,你老人家一口一个谢谢,阿累?再说,你的谢谢给我一听,怎么像骂人呢?
喃呢偷着笑起来,把托盘放在茶几上,托盘上放着一碗汤,一个面包。
红绫拿起那条血迹斑斑的毛巾向浴室走去。
英格曼:(突然大叫) 等等!
红绫和喃呢被他的叫喊惊着了,她们没有期待这么孱弱的身体里还埋藏了这么洪亮的一条大嗓门。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不仅是红绫和喃呢受了惊吓,日本哨兵甲也同时被英格曼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脚下的搪瓷浴盆一滑溜,他失去两手的平衡,硬邦邦地栽倒在盆底。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红绫和喃呢听见浴室里的一声巨响,都惊恐地朝英格曼看去。
英格曼却又恢复了一贯的孱弱和垂危,微微摇动着椅子。
红绫:神父,你可听见了?
英格曼:听见了。
喃呢:是什么?这么响?!
英格曼:无非是这个垮了,那个塌了,房子比我还老,又给炸弹震动了几个月,都松了。(他无力地挥挥手) 你们快走吧,我真的非常累。
红绫:把这条毛巾洗一洗我就走。
英格曼:随便吧。不过我不喜欢人家碰我的东西。
红绫:(笑嘻嘻地) 我又不是人家,我是红绫!你老人家真是的,这么见外!
英格曼:(冷冷地) 希望你尊重我的习惯。
红绫:好好好,不碰就不碰!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从浴帘的破洞看出去,能看见红绫身体和脸容的各个局部。每一个局部都丰盈多姿,柔嫩光滑。
日本哨兵甲入迷地看着她走到洗脸池前面,从地上一个水桶里舀了一瓢水,倒在池子里。
她先两手撩起水,拍在自己脸上,再用手掌抹去水滴,然后把脸转向左,又转向右,端详着自己久违的面容。水珠滴在她头发上,她的手指卷起发卷,再次照镜子,满意地一笑。
日本哨兵甲盯着镜子里的中国女人,看傻了。
红绫自我欣赏够了,把染血的毛巾放在水里搓洗,一面轻轻哼起小调来。她拧干毛巾,查看一眼毛巾上的血迹,洗淡了,但是没有消失。
日本哨兵甲看她拿着毛巾向门口走去,似乎不舍她这么快就离去。
他看着镜子投射出红绫扭扭搭搭的背影,她让浴室的门敞开着,走到壁炉前面,把毛巾放在茶几上。他贪婪而留恋不已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
红绫和喃呢离去了,他迈出浴盆,把门关上,来到原来的地方坐下,把绳索放在角落上摩擦。
教堂/地道 夜/内
油灯照在孟繁明画的图纸上。法比的视线从图纸上拉起,打量着洞顶。
玉墨:怎么样?
法比:从这里要往上挖了,越往上,动作要越轻。明天一早,我就让孩子们唱歌,大声唱,拿歌把小日本的耳朵岔开!
法比又开始刨挖起来。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坐在摇椅上的英格曼无滋无味地喝着碗里的汤。日本哨兵甲蹲在地上,盘子放在凳子上,仍然像牲口那样勾脖子伸头地啃着盘子里的面包,面包被他的嘴巴推得到处跑,他噘起的嘴巴不屈不挠地追逐食物。
英格曼:刚才我说到哪里了?哦,对了,(他拿起茶几的一张纸,纸上写着中文和日文以及英文) 我在日本那旮诺生了一场大病,生病,在那旮诺,一个山区,懂了?我在一个老医生家里住了七天……(看他吃得太艰难) 需要帮忙?
日本哨兵甲转过吃得满脸面包渣的脸。
英格曼硬撑着起来,把盘子端起,将面包撕开,撕成小块。
日本哨兵甲有所感动地看着老神父。
英格曼把盘子放回到他面前,刚在椅子上落座,又咔咔地咳嗽起来,然后用毛巾擦着嘴角的血,对自己咳血这事实完全熟视无睹。
日本哨兵甲看见他的毛巾落到地上,但自己的手被反绑,又不能帮他捡起。
英格曼自己捡起毛巾,累得气喘吁吁:那真是善良本分的一个家庭,整个村子里的日本老乡都善良本分……(他指着纸上的字) 他们要是知道,你们到南京来烧、杀、强奸,几十万日本兵在这成了几十万恶棍,他们一定会跟我一样痛心。(改用断裂生硬,语法不准的日语,加上手势) 他们……要是知道,你们包围这座教堂,就为了一群小姑娘……为了把她们送给你们的军官去蹂躏,等于送她们下地狱……他们会非常震惊的……做出这样不体面的事情,假如是他们的儿子,你想他们会怎么想?……日本人多要体面啊!
日本哨兵甲看着纸上的字迹,听着老神父的发音不准、结结巴巴的日语,猜测加上想象,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里隐隐出现了一点反思。
英格曼:(日语) 这些中国小姑娘,大部分是孤儿。小姑娘,孤儿,懂了?从小在我们的教会学校长大……平常连外面的人都见不到,所以非常单纯,胆怯。让你们这些当兵的拉走,再让你们当官的折磨,你们怎么能忍心?
日本哨兵甲听着,又去吃力地阅读纸上的字句,像个智障学生一心要懂得心智健全的人的思维,瞪着发直的眼睛。他看见英格曼蓝灰的眼睛上蒙了一层泪花。
英格曼继续在纸上飞快书写:算起来,我应该算她们的祖父,做一个祖父,我什么都帮不了她们……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我对她们就是一个老废物。
眼泪慢慢地从他多皱瘦削的脸颊上流淌下来,滴在字迹上。
英格曼把纸张亮给日本哨兵甲:你明白吗?
对方只是用发直的目光瞪着纸上的字,嘴唇轻微嚅动。
英格曼:明白了?
日本哨兵甲看着他,不置可否,但目光透出恳切来。
英格曼打开茶几的抽屉,拿出一个由极小的贝壳穿起的十字架:这是我的学生到印尼传教给我带回来的礼物。(他颤巍巍地将十字架套在日本哨兵甲的脖子上) 我把它送给你。看见它,但愿你想到一个老头子跟你发生的这场无比艰难的谈话。
日本哨兵甲看看胸前的十字架。
日本哨兵甲:(生硬的英文) 谢谢。
英格曼以他惯常的缺乏温度的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日军野战医院/孟繁明病房 夜/内
孟繁明躺在病床上,辗转反侧。他把左臂伸到被子外,看了一眼手表,指针告诉他现在是夜里十点五十分。他的脸色略微褪去了一点土灰色,但仍然带着吓人的病容。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孟繁明坐起来,期盼地看着门口。
黑岩和一个卫兵出现在门口,孟繁明急切的目光迎上去。
孟繁明:(英文) 怎么样,你们的师团长官答应了吗?
黑岩没有说话,把披风脱下,扔给警卫。
孟繁明:(英文) 你不是说,他们今天会答复吗?
黑岩:(英文) 也许我弄错了日子。他们告诉我,明天一定会答复的。
孟繁明:(英文) 后天就是新年前夜了!晚会不就是那天吗?如果明天他们的答复对学生们不利的,什么都来不及了!
黑岩:(微微一笑) (英文) 可是,那不过就是一场晚会,吃吃喝喝,唱唱跳跳,对孩子们会有什么不利呢?
孟繁明满心愤怒,焦急地瞪着眼睛,似乎已经看见了孩子们将陷入怎样的可怕前景。
黑岩:听说,为了这场晚会,还专门从上海调来了好几个日本厨师,都是特级厨师,海鲜都是最上等的。我看不出对孩子们有什么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