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未成年人发生关系,丢掉工作都是轻的,搞不好还要吃牢饭。自己这大半辈子,已经活得如土委地,总不能颓入烂泥啊!想想李河清那张大嘴巴,他咬咬牙,走到药械室,戴了手套和鞋套,挑了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
杀死李河清之后,他想擦掉写字板上的那行字,但字是用油性记号笔写的,干掉之后怎么都擦不干净。为了防止路过玻璃隔断窗的人看见,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将写字板调转,就像老张说的那样,由于写字板太长,在室内转不过来,只能将它拖到楼道里调转后再推进去,铝合金边沿的下角与门板的剐蹭,大约就是那时在慌乱中造成的。
然后他飞快地跑回小饭馆,和袁水茹继续把饭吃完,因为他表现得太镇定了,竟丝毫没有引起袁水茹的怀疑,而警方在后来的调查中也未免粗枝大叶,根本没有将当时“不在医院”的他列为怀疑对象。加上韩霜降听了他的话,严厉警告苗小芹不许把他们俩的事再往外说,所以也没有人将这起凶杀案和PICU里的孩子们联系到一起。
尽管如此,之后那几天,他还是过得有如惊弓之鸟,每天晚上都做被警察戴上手铐的噩梦,家门口来个送快递的敲门,他都想往楼底下跳……直到事情渐渐平息,他才冒险来到急诊科二层,跟留守在PICU门口的那个刑警打了个招呼,溜进医生休息室,用强酸腐蚀了那行害得他双手沾血的字迹。
爱心慈善基金会猜到了李河清遇害的真相,于是加紧了对他的催逼,因为事件发生后,警方在PICU里面派驻了人手,更不方便下手了。爱心慈善基金会把一切责任都推给他,扬言如果他不肯帮忙除掉那六个孩子,就把他杀人、与未成年人发生关系等罪行公之于众。
现在想来,人生真是奇怪,往往跃出悬崖才想起勒马,早一步都不肯。当爱心慈善基金会最初找到他,以他跟韩霜降发生关系的视频相威胁时,还可以自首;在写字板上看到苗小芹写的那行字的时候,咬咬牙认了罪,顶多闹个身败名裂;但杀了李河清之后,就已经退无可退了……
既然上了贼船,干脆就划得离岸再远一点吧!
他横下一条心,策划了整个犯罪计划。正如老张说的那样,由于在儿童医院多年采访,他对急诊大厅的医疗资源和工作流程了如指掌,对新区落成庆典期间市政府遇到突发状况时的警力部署和应急方式更是了然于心,所以对自己的方案充满信心。
为了计划能够顺利实施,他还把纲要用特地购置的装了“太空卡”的手机,短信发给韩霜降,让她配合行动,遇到特殊情况即时报告——当然,整个诡计的最后一步,是绝对不能让她知道的……
谁知势如破竹的半路上,竟冒出来了这么一个保洁老头儿!
他恶狠狠地瞪着老张,眼前这个活得还不如自己体面的蝼蚁,竟三番五次扰乱他的计划、破坏他的方案,真是可恶至极!比这一切加在一起更令他切齿痛恨的,是老张在刚才的大段论述中,居然准确说中了他的每一重诡计、每一步行动和每一点意念,简直就像是整个晚上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举一动的鬼魂,而自己竟毫无察觉!
看了看老张的脚下,银白色的雪地上,有脚印,也有虽然清浅但并不模糊的影子。
这么说来,他是人,不是鬼——可他到底是怎么做到把如此纷纭复杂的巨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条分缕析得如此清晰,并洞彻了自己的五脏六腑的?!
老张突然说话了:“杨兵,我已经把今晚你制造连环犯罪的前因后果、前后经过说了个明明白白,希望你说话算话,认罪服输。”
杨兵笑了,因为绝望的缘故,笑得有些阴惨:“说话算话,当然可以……不过,你好像还缺少一点没有做到。”
“什么?”
“证据。”杨兵用铁锤般粗重的声音,把这两个字砸得格外清晰,“一开始我就说了,你还要拿出让我心服口服的证据!”
相距十米,其间只有飞舞如绒的雪花,却没有一点儿声息,整个世界变得异常安静。
老张望着杨兵,目光里闪烁着非常复杂的东西,说不上是无奈还是无从。
杨兵刹那间恍然大悟,自从见到老张以来一直绷得紧紧的宽脸膛,骤然松弛了下来,露出了狞笑:“这么说,你根本没有证据?”
老张依然没有说话。
杨兵的神色顿时变得凶恶:“扯了半天,原来是碗没油没盐的清汤面!我也是吃饱了撑的,居然听你胡咧咧了这么老半天,赶紧滚回医院打扫卫生去吧!”
老张又摇了摇头。
“怎么着?你还跟我较上劲儿了是不是?”
“不是。”
“那你还待在这儿干吗?”
“只要我不走,就是证据。”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入耳竟如惊雷一般,震得杨兵目瞪口呆!
没错,只有他走了,我才能启动那个杀人装置,否则,他就会亲眼见证我的罪行。
而且刚才和此人大费口舌,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再耽搁下去,不知道事情还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他不走,没事,我可拖不起啊!
这么说来,他连我为实现终极目标而布置的杀人方式,也已经猜到了?
纷纷扰扰的雪花,将眼前遮蔽得好像调不出频道的电视机屏幕,只剩下满屏的黑白噪点在跳跃,积了一层薄雪的头顶变得又沉又重,压得他的双膝弯曲得几欲跪下,好不容易撑直了脖颈,却见对面那个保洁员的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安详地注视着他,仔细看时,目光的深处约略有一点儿伤感,仿佛在告诉他:等了这么久,你绞尽脑汁后的落子,依然在我的预料之中,丝毫没有带来什么惊喜……所以,你还是认输吧!
于是,随着嘴角浮现出一缕苦笑,杨兵的双肩释去所有力量地一颓,低声说:“这么说来,让我放弃了驾车冲向校门的那一下灯火通明,也是你的主意喽?”
6
此言一出,即为缴械。
老张点了点头。
杨兵嘿嘿一笑:“其实,我有点儿不明白,既然你已经猜到我是要用十六个受害儿童挤走PICU里面的孩子,那么小天鹅舞蹈学校的孩子送到医院的时候,受害儿童加在一起已经超过十六人,怎么你还能想到我会继续制造事故呢?”
“因为打草惊蛇了。”老张说,“在综合药房里抓到那个窃贼之后,备用病房里的警官提出要把孩子们转移回PICU,而周芸回到急诊大厅,确实考虑过这个建议。所以,当识破了你的计划之后,我马上想到,假如你接到了韩霜降发出的消息,固然通过报警‘清除’了那个隐患,但也会想到警方出于安全,可能会把孩子们调离备用病房,保险起见,必须制造更多、伤情也更严重的受害儿童,不仅使PICU彻底饱和,也使医生们更加手忙脚乱,抽不出精力考虑其他事,只有这样,才能把备用病房里的孩子们‘留下’。”
杨兵用一种小心翼翼的口吻试探道:“那么,当时长宁校区附近——”
“没有伏兵。”
杨兵怔了片刻,叹了口气:“如此说来,后来我手机上收到的那个群发短信……”
老张点点头:“一旦接到那个短信,以你对急诊科的了解,自然会做出如下一番推测:当时已经过了急诊的高峰期,所谓‘超过最大负荷’,不可能是医护力量的不足,而必然是受害儿童加上其他疾病的留观患儿,造成的留观位置的饱和。于是你得出结论:PICU的床位肯定已经被占满,不可能再空出来重新接收备用病房里的孩子,所以你的终极目标只能继续待在原地,这样一来,你就没有必要再在医院外实施更多的犯罪了——当然,还有一点,就是那条短信包含了一条外人都不会懂,但你一定会注意到的讯息。”
杨兵苦笑道:“是‘暂停接诊两小时’吗?”
“对,那实际上是给你限定了一个时间段。两个小时内,你必须赶回这里实施最后的犯罪计划,否则两个小时一过,重新开诊的急诊也许会解除那些症状较轻的患儿的留观,空出床位,给备用病房里的孩子回到PICU创造条件。到那时,一切就又不在你的控制之内了。”
望着对面的老张,杨兵蓦地产生了一种幻觉,自己仿佛是一条鱼,嘴唇被鱼钩钩住后,左挣右扎却丝毫不能摆脱,只能从水底望着岸上那个气定神闲的钓鱼人,这种幻觉痛苦而恍惚。
他惨惨一笑,指着楼下空场上那座覆满白雪的城池:“恐怕不止给我限定了时间吧,就连我来到这个楼顶,也是你早已安排好的,对不对?”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
杨兵一下子被激怒了,他喷了两下鼻子,好像颅腔里着了火一样,从鼻孔冒出两道白烟,用挑衅的口吻道:“你就不怕我真的登上那座城?那样的话,我可就用不着到这楼顶上来了。”
风雪长天,老张仰头一笑:“我料你不敢登城!”
一瞬间,杨兵想起了自己站在那座空城前的恐惧和战栗:城门内空荡荡似伏千军万马,风声里呼啦啦如同大厦将倾,天地间雪纷纷掩了叵测前程……就差一步,即可大功告成,却就是不敢迈出这一步,好一番犹疑不定,进退两难之后,他选择了后撤和逃离……现在他明白了,真正让他望而生畏的,并不是城门、风声和弥漫天地的大雪,而是第六感所觉察到的不祥。这座陡然矗立的空城,就像是在铁一样的现实中插入了一场荒诞不经的梦境,它绝不可能是正常的存在,一定是某个鬼神莫测的心机所设。自己无论怎样绞尽脑汁、机关算尽,都注定是一场入人彀中、任其摆布、枉费心血、毫无胜算的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