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作为一位资深的记者,你不仅熟悉医疗制度和医院情况,更深刻洞察患儿家长的心理。你知道阶层固化的压力永远是向下的,遇到床位不足这样的事情,他们只会逼着更加贫弱的患儿和家长退让,所以极端情况下,‘蓝房子’那四张病床也会让出,因此十二个孩子还不够,受害者得超过十六个,急诊大厅才能百分之百地面临留观床位上的严重缺口。到那时,陆续赶到医院的受害患儿家长,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孩子‘医疗条件’不如其他孩子,肯定会大吵大闹。长年在医患纠纷中处于下风的医生们,遇到这种患者内卷的现象,不敢过多干预,只能采取割肉补疮的方法,启用新的医疗资源——哪怕这个资源本来不应该启用,考虑到观察和急救上的便利,唯一的方法就是辟出二层的PICU,以容纳新增的受害患儿。
“在录制跟市政府相关的新闻节目时,你与官方多有接触,你知道他们把新区落成庆典看成天大的事情。虽然国家对任何涉及儿童伤害的事故都严格要求按照‘第一时间、首要事务’的原则来处理,但底下个别颟顸无能的官员一向是阳奉阴违。且按照刑事案件分级处理的‘潜规则’,一向是‘百伤不如一亡’,只要你把伤害控制在‘伤’而不是‘亡’的情况下,在他们眼中就不会威胁头顶的乌纱帽,就不会从新区落成庆典上抽出警力应对,而宁可让挂职官员领衔的综治办拖得一时是一时:无事则罢,有事也可以将责任推到那个挂职的‘外人’身上。所以你一边不停地制造伤童事件,一边又小心翼翼地确保不会出人命,给少玲发提示位置的微信,也是为了让她及时赶到,将受害的孩子源源不断地送到医院……痛苦不堪的呕吐、咝咝释放的毒气、挥舞铁棍的恶魔、疾驰而来的车轮,固然是在伤害幼小的孩子,也是为了让儿科医生们在重压之下彻底丧失警惕性。你深知这是一群怎样的人,无论平时他们有多少辛酸、委屈、伤痛和牢骚,无论他们遭遇过怎样的殴打、辱骂、诽谤和伤害,无论他们将那颗伤痕累累的医者仁心埋藏得有多深,在目睹那么多受伤孩子的时候,他们依然会满血复活,像疯了一样拼死抢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他们根本不会去细想凶手到底意欲何为,只会想着多救一个,再多救一个……”
说到这里,老张的声音明显有些低沉,他清了清嗓子,用严正的目光直视着投毒者说:“于是,正如你所预料的那样,越来越多的受害者挤满了急诊大厅,家长们因为留观床位的严重不足而向医生施压,医生们则想方设法给小患者们开辟新的收治空间:留观一病房满了,就去占用留观二病房,留观二病房不可用,就去占用抢救室,急诊大厅全部满了,就只有占用二层的PICU,而原本住在PICU里面的孩子,就会被转移到你早已预留给她们的坟场——”
老张把右手抬起,戳风破雪,直直地指向对面住院楼六层那间漆黑一片的备用病房:“我说得对吗,杨兵记者?”
5
有些撑不下去了。
杨兵望着十米之外的老张,想把这个如草芥一般在急诊科打扫了两年卫生的保洁员看个清清楚楚,视线里却一片模糊。
啊,我终究还是老了,眼睛都花了。他的内心泛起一阵悲凉,与悲凉的情愫一起涌动的还有巨大的挫败感和无力感,那种感觉与普天下所有年过四十却一事无成的中年男人没有什么不同。这一回又病倒了,这一回又没钱了,这一回又尿湿了鞋子,这一回又输了个精光……整整一夜顶风冒雪的奔波、忙碌和费尽心机,丝毫不能改变岁月加诸身体和心灵的创痕:粗大的颈纹、弯曲的背脊、浑浊的瞳孔、鬓角的白发,还有那些没完没了的放弃和背叛。
就连往日引以为豪的高大身材也成了不堪的重负,只有将腰偷偷顶在砖砌烟道上,才不至于跌倒。
也许是因为自怜和自哀到极处,心中油然升出一股奇异的滑稽感,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难道不值得一笑吗?从小到大,他在亲戚、同学、师长、领导的眼里都是个“迂”到有些傻气的家伙,其实他知道自己并不傻,只是不愿意想得太多、活得太累。小学二年级时,那位嘴唇薄得能用来削铅笔的数学老师,每次拿着把黄色的木质三角尺在黑板上画直线的时候,总是感慨“人这辈子走直路才是捷径啊”。这句话比那些定理和公式给他留下的印象更为深刻——虽然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而把婚姻的殿堂当成长坂坡一样杀了个几进几出的老师,一辈子走得一点也不直溜。但他还是相信那句话,相信最好的人生之路就是用直尺比着画出来的:直接、简单、无曲折、无烦恼。于是他严格按照身边一切比他辈分高、地位高、职务高的人的要求为人处世,因为那些人翻来覆去的所有教诲汇总到一起,其核心和实质用两只手就能数完,而且大多是些跟定理和公式一样的东西: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听话加服从等于必胜……
几十年的内锤外炼,把他变成了一个异常骨鲠的人,工作上他一丝不苟尽职尽责,生活上他严于律己恪守正道,甚至在健身房里锻炼出的胸肌和腹肌都刻板到没有悬念。至于爱情,在他的心中与其说是美好的情感,毋宁说是一种对执着信念的考验:爱一个人就爱到底,只要等待,终会花开。
然而,在曲折的山路上坚定不移地做直线运动,结果永远是摔个粉身碎骨。他也不能例外,而且个体越是强硬,在与现实的碰撞中越容易血肉横飞。工作上他拒绝收红包、拒绝拿回扣、拒绝拍虚假新闻,上级领导一边拍着肩膀表扬他的坚持党性坚持原则,号召电视台的所有同事向他学习,一边永远地堵塞了他的晋升之路;生活上他厌恶那些在三线城市没完没了的应酬、随礼、走亲戚和拉关系,最后竟极端化到断绝了和亲朋好友的一切往来,挺大个子走在街上,连条野狗都不愿意靠近他;至于爱情,说来更是一片凄怆,他爱那个女人爱了二十年,一直等到她死了丈夫,对方也没有对他表示出一点儿兴趣,而且还把自己的表妹介绍给他,或许她是好意,不愿意他再单身下去,但在他看来,这不仅是对他的彻底拒绝,而且是对他始终不渝的爱恋的莫大侮辱……
几个月前,他到A省采访爱心慈善基金会时,对方盛情款待,不停地劝酒。他喝多了,醺醺然想起自己的坎坷境遇,不由得涕泗横流,踉踉跄跄地回到宾馆的房间里,发现床上躺着一个性感而漂亮的女孩……事后他才知道那个女孩还未成年,却已悔之不及。
回到平州市的那个晚上,他来到大凌河边,坐在散发着潮湿腥气的河滩上,望着在夜色中莽莽流动的河水,想起自己四十多年来几乎是比着尺子画出来的曲折人生,想起那些蹉跎了岁月却一事无成的坚守和执着,想起了那个未成年的女孩,忽然发觉自己的满腹愤怨反倒像是个被破了身的处女,越想越觉得好笑。突然,他朝着波涛滚滚的大凌河喊了一声“大傻杨”,过去他非常讨厌这个外号,现在喊起来却感到很痛快、很舒服。于是他站起身,又喊了一声,觉得身上沉重而坚硬的鳞甲被卸去了一片,顿时轻松了一点儿,他不禁笑了起来,再喊一声,鳞甲又卸去了一片,又轻松了一点儿,又笑了起来……等到喊碎了身上所有鳞甲的时候,他像脱胎换骨一样乐不可支,乐得满脸都是泪水。
他知道自己不再是大傻杨了。
一个多月前,爱心慈善基金会突然找上门来,让他借工作之便到平州市儿童医院旧院区二层的PICU,与和他发生过关系的那个未成年女孩接头。虽然没有说明意图,但他觉察到他们居心不良,便一口回绝,但当他们拿出他在酒店里和那个女孩赤身裸体抱在一起的视频时,他顿时目瞪口呆,才知道基金会这一招“广结善缘”,现如今收割到了自己的头上。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借采访之名溜到PICU门外,和那个女孩再一次接头时,没有忍住她妖娆的诱惑,在医生休息室里又和她亲热,结果被苗小芹发现了……
所幸——也可能是不幸,他被周芸撮合着,在医院附近的小饭馆里跟袁水茹一起吃饭时,周芸突然接到李河清打来的电话,放下电话后,周芸哭笑不得地说,李河清号称自己发现了一个“白纸黑字的特大奸情”,让她马上去PICU。他本能地预感到跟自己有关,在周芸走后,以接工作电话为名,起身走出小饭馆,回到了医院,溜到二层。本来准备跪在周芸面前祈求她的原谅,谁知周芸被巩绒拉去抢救患者去了,根本没来,只有李河清一个人在PICU门口的值班台前坐着,一见到他就诡异地笑个不停,笑他老牛吃嫩草。他装出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李河清果然被激得发了火,让他去看看医生休息室里的那块写字板上写了什么,他走过去看了一眼,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
韩双江和大傻羊亲亲!
后来他才知道,是苗小芹撞破他俩的事情后,缠着韩霜降问那个人是谁,韩霜降没办法,只把他的外号告诉了她,谁知苗小芹居然写在了写字板上,虽然两个人的名字和绰号都有错别字,但谁都能看出说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