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场突如其来的乱子是李德洋搞出来的。
由于周芸一直在急诊科办公室里指导陈少玲对氯气中毒的孩子们展开急救,之后胡来顺也被派到海马儿童游泳馆去增援,导致诊室里就剩下了李德洋一个人看病,虽然患儿没有刚才那么多,但他的压力还是越来越大。正在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蔡文欣赶了过来,说留观一病房里出事了,让他过去看看。
李德洋没办法,只好过去。原来刚才吕威闹事时,李德洋为了躲避追打,不小心碰倒了将“蓝房子”隔开的那道医用屏风,后来大家收拾病房时,发现屏风不知被谁在混乱中踩破了一大块,竖起来还不如不竖,就靠着墙搁到一边去了。这样一来,“蓝房子”等于跟其他病床打通了。
本来这也没什么,后来那个患神经母细胞瘤的男孩的妈妈,突然拿出手机给儿子拍了几张照片,还把自己的头搁在枕头上,和他那个因为肿瘤发生了严重的骨骼转移,以至于脑袋上长了数十个包块的儿子合影。由于拍照时没有关闪光灯,有那么几下,强光晃到了旁边病床上的一个因为高烧惊厥留观的女孩,那女孩敏感地抽搐了两下,守护在旁边的孩子妈立刻不干了,张口就骂。男孩的妈妈嘟囔了两句,女孩的妈妈生就一张利口,骂得更凶了,一句“瞧你儿子长得那丑八怪的样子,还拍什么拍”。把男孩的妈妈惹急了,跟她吵了起来,只是笨嘴拙舌的,根本吵不过,最后变成了坐在床边默默地流泪。
这个患神经母细胞瘤的男孩,是在“蓝房子”住得最久的一个患儿,大家都叫他“老病号”。他患病后行手术切除,又进行了多次放化疗,但各项指标还是越来越差,最后住院部只好动员他出院。孩子的妈妈听说急诊有个“蓝房子”,就找到周芸,只说了一句“孩子还想活”便失声痛哭。周芸把“老病号”留了下来,继续给他用药和治疗,但孩子的病情实在太重,只是在拖时间而已,尤其最近几天,“老病号”一直处于嗜睡状态,心率不整,呼吸浅慢,胸廓塌陷得越来越厉害……
李德洋来了之后,不问三七二十一,先把“老病号”的妈妈批评了一顿:“你们刚刚来医院的时候,护士没跟你强调过吗?病房内不准拍照,更不准开闪光灯拍照,你们能住进‘蓝房子’,本来就捡了便宜,还不安分守己一点儿!”男孩的妈妈也不辩解,只是捂住脸无声地哭泣,肩膀一颤一颤的。
李德洋让蔡文欣把屏风重新隔上,又说了她几句,然后气哼哼地出去了。
刚一出门,黎炎过来了,跟刚进急诊大厅那会儿不一样,点头哈腰,显得很恭顺的样子:“大夫,我想跟您打听点儿事儿,您方便不?”
“不方便!”李德洋毫不客气地说。
“就一句话,就一句话。”黎炎把军大衣往身上裹了裹,赔着笑脸道,“刚才我听说,咱们急诊科的医生怎么着,都出了车祸了,我这心里还真挺不是滋味儿的……那啥,有位姓霍的女医生,不知道是不是也——唉,我这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了。”
李德洋以为他真的是替医生们的死感到难过,便接了一句:“霍大夫也在那辆车上……”
话音未落,他就后悔了,因为在黎炎的脸上,突然滑出了一抹奸笑。
“大家都过来一下,大家都过来一下!”黎炎挺直了腰,大声吆喝着。
那伙子医闹呼啦啦围了过来,死者的奶奶别看腿短脚小,步子倒是捯腾得比谁都快。黎炎得意扬扬地说:“这位大夫说了,把咱家闺女治死的那个女医生也出车祸死了,现在把官司打到天上去,咱们也是个‘赢’字了!”
李德洋一下子知道自己闯大祸了:这是因为,按照我国法律的相关规定,司法机关在处理因医疗纠纷引起的诉讼时,遵循的是“举证倒置”原则。
一般来说,在绝大部分民事诉讼中,采取的是“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说白了就是由原告提供被告负有民事责任的证据,而“举证倒置”则相反,是在原告提起诉讼后,由被告一方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不存在过错。之所以在医疗纠纷的处理中采取“举证倒置”的原则,主要是考虑到医患双方在对信息、技术和证据的掌握上存在着严重的不对等:我国绝大部分患者不具备基本的医学知识,在诊疗过程中又完全处于被动地位,他们的检查、化验、病程记录虽然自己和医疗机构都有留存,但一来普通患者连化验单都看不懂,二来医疗机构收集和掌握得要系统和全面得多,所以“举证倒置”相对更加公正和合理。
问题在于,现在霍青死了。
诊疗工作,虽说有各种检化验设备的协助,但说到底还是由具体的医生来操作和执行,所以一旦发生医疗纠纷,“被告”固然是医疗机构,但在举证过程中,主治医师的证词也至关重要。霍青一死,等于“死无对证”。医院哪怕浑身是嘴,也不可能说清楚当时她具体口述了哪些医嘱,这样一旦打起官司,法院习惯上倾向于弱势的患者一方,医院几乎是必输无疑。倘若按照周芸的应对方案,一切都冷处理,拖到明天,跟院办和医务处商量之后再决定怎么应对,黎炎一伙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但现在,他们可是胜券在握了!
惊惶之中,李德洋想脚底抹油——开溜,可是为时已晚,转瞬间医闹们已经将他裹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他打算怎么赔偿。这时周芸正好从办公室走出来,看到这一幕,连忙上前帮他解围,结果也被这伙人围住。等周芸了解清楚是怎么回事,心里暗暗叫苦,表面上只能打官腔,说明天再解决。
黎炎岂是好糊弄的:“你就说赔我们多少钱,然后写个字据,签字画押,就算完事儿,不然指定是不能放你走!”
李德洋也是怒火中烧,指着他骂道:“张口闭口钱钱钱,你们就是群医闹!”
黎炎一听这话,一把拽过死者的奶奶:“她的孙女被你们活活给治死了,一条人命啊,你居然敢说她是医闹?!”
那老太太嗷嗷干号了两声,李德洋怒不可遏,瞪着眼睛斥责她道:“你少跟这儿装哭卖惨的!当初我们不让你孙女出院,是你哭着喊着把孩子带走的!反正孩子患有脑瘫,女孩的命又不值钱,正好死了给你们家减负,你还能从医院讹一笔钱——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把戏?!”
这个“底”一拆,等于当众活剥老太太的面皮。她气急败坏,疯了一样破口大骂:“你们这群杂种操的白狼!”接下来是一串更加污秽不堪的谩骂,每个字都是打码都遮不住的脏,直骂得嘴角起了一堆白沫,还不停口。她一边骂一边跳着脚,四肢机械地挣拧着,活像在尬舞一般。李德洋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么大年纪的无赖,不禁瞠目结舌。老太太骂得起劲,突然一头朝他撞了过来,李德洋一闪,老太太从他腰间擦过,撞到了他后面的一个医闹的身上,被反弹得一屁股坐倒在地,瞬间切换成了号哭模式:“医生打人啊!医生打人啊!害死我孙女又要打死我,一尸两命啊!”
“一尸两命”这个词用得甚是不妥,以至于有些医闹偷偷笑了起来。
黎炎却不想再胡闹下去,逼着周芸写字据,周芸不写,他就跟其他医闹一起往她身上拥,甚至做出一些下流的动作,气得周芸面红耳赤。
就在这时,雷磊朝鬣狗使了个眼色,鬣狗会意,上前照着黎炎的肚子就是一脚!
这一脚力道极大,竟把黎炎倒着踹飞了三四米远,趴在地上,捂着肚子,哎哟哎哟惨叫个不停,其他医闹吓坏了,都闪到一旁,就连那个坐地号哭的老太太也连滚带爬地逃到一边,不敢再发出一点儿声音。
雷磊走到黎炎身边,蹲下身,用手背拍了拍他黑红色的脸蛋:“知道我是干吗的吗?”
“知道……”黎炎疼得五脏六腑像要裂开一样。
“知道你该干吗了?”
“知道知道!”
医闹这一行,在各类有组织犯罪中地位最为卑下,都不如号贩子,所以警方向来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黎炎是职业医闹,眼睛极毒,早就看出雷磊等人有着警方的背景,但发现他们对自己这伙人的闹事采取爱答不理的态度,才敢放开手脚折腾。现在见他们真的出手了,哪里还敢造次?慢慢地从地上撑起身子。眼见其他医闹抬着棺材溜出了急诊大厅,他心有不甘,缩在一个角落里,继续朝这边窥视,重新叼起的笔帽像跷跷板一样在嘴唇间一上一下的。
雷磊回到办公室,不无得意地对老张说:“搞定!”
老张看了看他:“你带家里的电脑了没有?”
“家里”是警员对警队的昵称,“家里的电脑”就是警队给一定层级的警官配发的华为笔记本电脑,里面自带全国警务网络系统。
“带了。”
“用你的警员编号全国警务网络系统,下载一份平州市区警用地图,然后用打印机打印出来,拼接后张贴在那里。”老张指了指墙上的一块磁性玻璃白板。
“干吗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