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芸听出她呼吸沉重而吃力,说话也有些断断续续的,知道她也出现了中毒症状,是强忍着痛苦对其他患者展开救治的,不由得又难过又感动:“少玲,你用水洗一下脸和鼻子,漱漱口,然后找个地方坐下休息,我派胡来顺尽快过去支援你,你不需要做更多的事情,只注意那个发生过抽搐的孩子,因为这可能只是简单的精神紧张引起,但也有可能说明他的呼吸道黏膜充血和水肿比其他患者严重,要特别提防呼吸道梗阻。”
就在这时,手机显示胡来顺的电话打过来了,周芸保持少玲手机的连通状态,同时接听:“小胡,找到车了吗?”
电话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胡来顺的抱怨声:“找到了,不知赵跃利搞的什么鬼,把车藏在了西配楼和宿舍楼之间的那条消防通道里,黑咕隆咚的,找了半天才发现,这儿风大得简直能把人吹飞了!”
周芸马上对站在一旁的雷磊说:“雷主任,你是不是应该派个人跟胡大夫一起去游泳馆?”
雷磊一愣:“这个,有必要吗?”
“我不懂你们综治办的工作职责,但既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管是人为的还是事故性泄漏,你们总应该去看看吧。”周芸盯着他说,“何况,假如是人为的,那么肇事者很可能还在附近,少玲有危险就不用说了,将要派出的胡大夫也面临危险,我这是去救人可不是填人,你得派人保护他们的安全——最起码,那么多中毒者,往车上抬的时候,多个人能多把手吧。”
“可我这两个手下都不是警察啊,他们过去都只是辅警。”
周芸盯住他,尖锐的目光里透出再明确不过的意思:那你就应该亲自去。
雷磊装成没看见,对猩猩说:“你跟那个大夫去跑一趟吧。”
猩猩走后,雷磊轻轻吁了一口气,余光发现周芸望着他的目光里充满了轻蔑,不禁有些气愤,对着保持通话状态的手机喊陈少玲。片刻,陈少玲有气无力地回应了一声,雷磊厉声问道:“张大山有没有跟你再联系?”
陈少玲说没有。
“你最好想清楚再说话,现在张大山已经是两起重大刑事案件的犯罪嫌疑人了,包庇他,没你的好果子吃!”
“我说没有就没有,对不起,我很累,我要休息一会儿……”
雷磊正要继续催逼,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少玲,等一下。”
雷磊望着那个截断他话的人,不由得瞪圆了眼睛。
陈少玲听那声音非常熟悉,又有些陌生:“你是谁?”
“我是老张。”
“啊!老张!”少玲颓废的精神一下子振作起来,“小玲还好吗?”
“小玲没事。”老张温和地说,“但是你还不能休息,我看了一下交通状况,胡大夫他们赶到你那里需要二三十分钟,在这段时间,你得抓紧做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
“勘查犯罪现场。”
5
在这之前,陈少玲从来没有到过海马儿童游泳馆。
她倒是听丈夫说起过那个地方,说是在一家童玩馆的下面,童玩馆的一层是个综合游乐设施,有室内滑梯、绳网攀爬、沙滩乐园、弹簧蹦床什么的,由于设备老化,已经很少有孩子问津,反倒是地下一层的游泳馆——虽然也破旧不堪:地面瓷砖开裂、墙根长了绿毛,淋浴间的毛巾一股子霉味儿,泳池里的水很长时间都不更换,洁水的唯一方式就是反复往水里加“消毒剂”,所以水面上竟漂浮着一层皮屑样的白色粉末——但价格便宜,颇受旧区市民的欢迎,尤其秋冬淡季,在原来的收费基础上打五折,晚上七点到九点的游泳班更是折上折,便成了一些家长给孩子报名学游泳的首选目标。为了招徕顾客,游泳馆干脆开设托管项目,家长把孩子往这儿一送就可以离开,九点再来接,晚饭都由游泳馆订,当然就是由张大山送的那些廉价盒饭。
“我今天送餐,听见一个家长嫌海马儿童游泳馆太破,硬件啥的连新区一个幼儿园的游泳馆都不如,我就想,咱们家小玲连幼儿园都上不起呢。”有一次在医院后花园的凉椅上跟陈少玲一起吃饭时,张大山苦笑着说。
“咱们不跟人家比,咱们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比啥都强。”陈少玲说。
她还记得丈夫听完这句话以后,佝偻着背脊,沉默不语,眼神充满了无奈和哀伤……在骑着电动车去往海马儿童游泳馆的路上,她一想到那不甘于命运安排的眼神,心就又痛又不安。她不相信雷磊所说的,丈夫是为了报复社会而对思乐培训长宁校区的那些孩子下毒,她知道丈夫是一个心地多么善良的人,从初中时代他们同班同学的时候她就知道——但假如是为了别的缘由呢?要知道这些年,她见过多少为生活所迫而变得面目全非的人啊!就说丈夫吧,当年那个虎背熊腰、高兴的时候嘿嘿嘿傻乐,不高兴了就呼呼地挥舞着铁锤似的大拳头,仿佛什么烦恼都能砸到地底下的张大山,早已无迹可寻,不到三十的年纪,在命运的重压之下弯腰驼背,刨花儿一样的头发竟有了丝丝缕缕的白色,烦恼还是烦恼,不但没有砸到地下,反而不知什么时候,在他的额头上刻上了一道道抬头纹。
那么,是什么缘由让他选择了一条不归的岔路呢?
不!她狠狠地一甩头!大山子绝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的,不管出于什么缘由!作为妻子,我必须无条件地相信他!就像结婚时,从北京远道而来的证婚人刘思缈说的那样:“祝愿你们在未来的岁月里永远相爱与信任,无论黑夜还是白天……”
电动车“嘎吱”一声刹住了车,她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眼前是旧区堵得严丝合缝、水泄不通的一条主干道,望不见头尾的车灯像明晃晃的铆钉一样将长龙似的车队铆合在一起,滴滴鸣响的车喇叭声此起彼伏,把整个旧区吵翻了天,很多司机从车上下来,踮着脚张望前面的情况,嘴里面不停地骂骂咧咧,可半天过去,车流还是纹丝不动。更糟糕的是,拥堵的还不止这一条道路。在更远的几条街上,大量的机动车也把道路堵得犹如半个月没有排泄的肠道,不要说电动车了,就连更“瘦”一些的自行车都很难穿行过去。穿得花枝招展的情侣和晚下班的人们只能步行前往目的地,他们的穿梭无定让堵塞更加严重。
已经快到晚上八点了,就说今天是周末兼跨年夜,这拥堵也大大反常。陈少玲想了想,也许一切都是大凌河大桥上的车祸造成的连锁反应吧……
想起急诊科那些遇难的医护人员,她的心一沉。虽然她和他们的社会地位悬殊,虽然他们当中也有陈光烈那样想把小玲赶出“蓝房子”的,但说到底,他们每一个的离去,都是对这座城市本来就稀缺的儿医资源的巨大折损,何况是急诊科十分之七的精锐……
啊,眼下不是感伤的时候!
她把电动车一个掉头,赶紧向海马儿童游泳馆驶去。
游泳馆位于一条偏僻的街道上,这条小街的路边原本开了很多店铺,随着城市的商业向新区转移,店铺纷纷关停或搬迁,现在一片萧瑟。陈少玲骑着电动车,拐进了一个铁栅栏门半开着的院子。眼前是一座外表装修成动画片《熊出没》中光头强住的小木屋的童玩馆,里面一片漆黑。
她停好车,走到门口,轻轻一推,门开了。
从黑暗的深处,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可是比寒气更让她骨悚毛竖的,是死一样的寂静,仿佛她打开的不是一扇门,而是一根刚刚咽气的喉管。
“张大山,张大山!”她低低地叫了两声。
传回来的,只有她自己的回声。
她咬了咬牙,冲进了童玩馆,先差点被门厅的泡沫爬行垫绊了个跟头,小腿又在坐墩上磕了一下,直到腰撞在实木柜台上,她才意识到自己实在太莽撞了,赶紧打开手机电筒照明,一番探查之后,终于在一个拐角找到了通往地下一层的楼梯口。她来到那里,向下又喊了两声张大山,还是无人回应,于是侧着身子,一步一步沿着台阶,慢慢往下面走去。
手电筒投射出的椭圆形光斑,在洋灰台阶上一层一层地摩擦着,发出剥皮样的咝咝声……这瘆人的声音让陈少玲不由得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寻找来由,却一无所获。
突然,后背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逼近,猛一回头,手电筒的光柱无声地甩到了身后,照射出的只是她走过的那些空荡荡的台阶。
虚惊一场。
她长吁了一口气,正准备重新将身体和手中紧攥着的手机转回向下的台阶,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恐怖片中的套路:如果在惊悚的场景中,回头没有任何发现,那么当头颅扳正时,一定会面对一张血盆大口……
这种预感让她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缓慢而僵硬地扭转了身体,微微眯缝的眼睛,做好了看这世界最后一眼的准备——
然而,手机电筒光芒照射出的,还是一片寒砭砭的虚无。
也许是掌心出了太多汗的缘故,手机差一点儿滑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