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放下手中的铁链,胳膊上突出的肌肉不由自主地上下跳动着。水道这一端的机关远比河岸那头的更加精巧,通道口滑开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凤九缓缓转动一块很不起眼的砖石,看着逐渐打开的通路,他有些愣怔起来。他知道这处机关所用的材料并不是最好的,这是为了在非常时期,毁掉这条通路时,不会轻易让人察觉,因为这其实是一条留给皇族逃命的密道。他很有信心,就算在千百年之后,也不会有人能分辨出这条水道有何与众不同之处,人们只会把它当成一条普通的宫中排污管而已。
想到这里,凤九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一个只能活数十年的人,却在操心着千百年之后的事情。然而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体里还有一部分属于贺兰敏之,只有那个不愁吃穿的大唐贵族,才有这种思虑过多的闲愁。
他瞥了那黑影一眼。“返程之后,你胳膊上的肌肉会因过度使用而撕裂,回去养好身体,之后再来听用。”
说完之后,凤九从洞口走了出去。他缓步来到一座设计精巧的庭院中。院中那座楼足足有五层之高,被修筑成典型的道观模样,而它看起来却比东都城中最华美的道观还要精致得多。
此时夜已深,但楼中还亮着灯光。凤九直接推开虚掩的楼门走了进去,接着,他顺势跪坐在被染成紫色的草席上。
他无声地从怀中掏出两匣案卷,放在貌似质朴,却是用上好桃木制成的八卦几案上。他把案卷推到那位黑袍中年男子眼前。
几上镶嵌的玳瑁薄片反射着室内温润的光,在这样炎热的夏夜,蒲团上男子的袍服竟有五六层之多。他的衣物每层都异常轻薄,如蝉翼一样透明。在最外层的玄色轻纱上,可以看到用金银线绣着的诸天星辰图。
被他穿在最内层贴身的那件衫子,呈一种看起来带红的黄色,这是大唐最为高贵的服色——赭黄,它彰显着这位中年男子有着绝非寻常的身份。
男子并没伸手去拿那两个匣子,而是发出了长长的叹息声。“在年初的时候,朕去了一趟隆唐观,访逍遥谷的潘师正潘真人,然后又去了启母庙,再拜了一次神。吐蕃今年已完全占据了羊同、党项及诸羌之地,其境东接凉、松、茂、嶲等州,至此,吐蕃南邻天竺,北抵西突厥……自汉魏以来,西戎的规模,应该是以此为最大最盛了。所以朕恳求了神明,希望我大唐其他事可以顺利一些,又特意改了元,从调露改为永隆,以期兴旺。”
男子自称“朕”,他正是大唐天皇李治,而他所在的这座园子,便是位于宫中的皇家道观。只是没人知道,这位皇帝为何会在深夜面见凤九,而他身边,竟连侍奉的宦官都看不到一个。
李治缓慢地说着,凤九安静地听着,似乎这两个人现在都不怎么着急。“兴许,是苍天看朕诚恳,所以三月时,裴行俭大败东突厥阿史德温傅、奉职二部,可汗泥熟匐被自己的部众给杀了,还提着他的脑袋来投降,总算是叫人心里头觉得安妥了不少。只是,朕还求了个别的事,却好像……不怎么顺心的样子。”
李治伸手摸了摸案卷匣子,一碰到木头,就像被烫了一样缩回手,又发出一声轻叹。“媚娘跟贤儿,为什么一定要搞成这个样子呢?明明在隆唐观时,潘真人就提点过了,宫中不宜再造杀孽……”
凤九抬起双眼,看着对面那保养得极好,须发皆黑的男子,他脸上那悲悯的表情,却让凤九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李治的权相舅舅——长孙无忌。
他并没有忘记,长孙无忌在遭这位陛下贬谪前往黔州的中途,被许敬宗命中书舍人袁公瑜一路追至黔州,严厉审讯谋反罪状。诸般压迫导致长孙无忌尊严扫地,无路可走。最后,那个曾经权倾朝野的老人,选择了自缢的死路。
上元元年时,陛下追复了长孙无忌的官爵,随后又命其孙长孙元翼承袭了爷爷的赵国公的爵位。在这之后,李治还下令将这位舅舅的尸骸陪葬于太宗昭陵之内。
世人如今都认为,长孙无忌的死,是天后武媚娘暗中差遣许敬宗所为,可凤九却很清楚,那时候的武媚娘,实力绝对没有大到可以肆无忌惮,轻易处死陛下的亲舅舅的地步,更别说长孙无忌还有着在太宗皇帝凌烟阁中留下画像的贞观功臣身份。
只论今晚,连天后这样手眼通天的人,也完全没有发现李治跟凤九的这场私下会见。这位被天下人赞为“仁慈纯孝”的皇帝陛下,在武媚娘身后,已经谋划了太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他的皇后,曾是他父亲太宗皇帝的女人,但为了得到武媚娘,他跨过了重重阻碍;为了除掉自己的舅舅,他也克服了前朝留下的种种难题。
这位眉目温善的陛下,对天后武媚娘的偏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二人性情极为相似,惺惺相惜——在名分大义之下,二人其实都有着为王者的果决和孤冷,以及狠绝与无情。
“为什么,贤儿会相信自己不是媚娘所生呢?”天皇李治担忧又烦恼地说道,“这种闲话明明就没有证据。那些人总是喜欢给朕生事,他们的心思是不是始终都在三哥那里?父皇说三哥‘儿英果类我’,他们就记得牢牢的。就算三哥的母亲是前隋的公主,可朕才是父皇和母后的儿子,是嫡子!唉,要是舅舅在就好了,舅舅从来认为,只有朕才有坐上这个位置的资格……”
凤九垂下眼眸,他不能让对面的九五之尊察觉此时他心中的荒谬感——太宗第三子李恪,文武双全,血统高贵,在李氏皇族中备受尊敬,因为卷入高阳公主谋反案而死,但事实上后来查出的一切都证明,李恪根本没有谋反,他是被诬告拖下水的。至于为何有人诬告,诬告又怎么能轻易让一个封王被杀死,当然是又一件与李治有关的不为人知之事。
“陛下为什么不干脆拔掉那些碍眼的钉子呢?”凤九尽量忍住心中的嘲讽之意,问这个问题时只展现出了他的困惑。
“你不懂,”李治摇摇头,“虽然有时候麻烦了一点,但他们到底是忠于李氏的。只要忠于李氏,就必须要忠于朕,那么他们不管做了什么,始终不敢在朕眼前搞得太过分,留着他们是有用的。再说,真相未必就如媚娘所愿,就让那个孩子去查吧!”
“去吧!朕累了……这桩案子也拖得太久了,而且朕也很想知道,贤儿这个孩子,到底有没有胆子杀人。”李治悠悠地道。
凤九收起匣子,对皇帝陛下叩首后推门而出。在他身后,天皇李治自言自语:“如果不是贤儿,又会是谁呢?不过不管是谁……嗯,反正明崇俨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倒霉鬼……”
孤身一人伫立高高山巅,云雾溶溶脚下浮动舒卷。白昼昏昏暗暗如同黑夜,东风飘旋神灵降下雨点。译文引自屈原:《楚辞》,陶夕佳注译,三秦出版社,2016。
等待神女怡然忘却归去,年渐老谁让我永如花艳?在山间采摘益寿的芝草,岩石磊磊葛藤四处盘绕。抱怨神女怅然忘却归去,你想我吗难道没空来到。译文引自屈原:《楚辞》,陶夕佳注译,三秦出版社,2016。
仵作是旧时官署中检验死伤的吏役。仵作行人指从事仵作这一行业的人。实际上,“仵作”之名始于宋代(也有说始于五代),文中内容仅为虚构。
无花薄纱。
唐太宗第十七女,专横跋扈,曾经与高僧辩机私通,事发后,唐太宗下令腰斩辩机,高阳公主怀恨在心。唐高宗继位以后,高阳公主、房遗爱便笼络与唐高宗不和的薛万彻(娶唐高祖第十五女丹阳公主)、柴令武(霍国公柴绍的次子,驸马,娶唐太宗第七女巴陵公主),打算发动政变,废掉唐高宗,拥立荆王李元景(唐高祖的第六子,唐太宗的六弟)为帝。但计划败露,这几人均被逮捕。唐高宗派长孙无忌审讯此事,长孙无忌借机将自己记恨的吴王李恪也牵连进来,房遗爱、薛万彻、柴令武被处斩,李元景、李恪、高阳公主、巴陵公主被赐死。
隋唐道士。字子真,贝州宗城(今河北威县东。《旧唐书·隐逸传》作“赵州赞皇”)人。隋大业(605—618)中,有道士刘爱道者,见而奇之,谓:“三清之骥,非尔谁乘之?”时王远知为隋炀帝所遵礼,爱道劝其师事远知,远知尽以道门秘诀及符箓授之。未几,随远知至茅山。后隐居嵩山之逍遥谷,积二十余年,据说但服松叶饮水而已。唐上元三年(676年),唐高宗召见,问山中所须,答曰:“茂松清泉,臣之所须,此中不乏。”唐高宗甚为叹异。调露元年(679年)又敕于逍遥谷建崇(隆)唐观,岭上别起精思院以处之。卒赠太中大夫,谥“体玄先生”。
唐高宗李治曾用年号,679—680年。
唐高宗李治曾用年号,680—681年。
官名。三国魏置。中书省属官,与通事共掌收纳、转呈章奏,员一人,七品。南朝齐以后,为舍人省长官,名虽隶于中书省,实则听命于皇帝,故品阶虽低,权任甚重。北朝时专掌草拟诏令。隋改为内史舍人。唐武德三年(620年)复为中书舍人,员六人,正五品上。侍从朝会,参议政务。六员分押尚书省六部,协助宰相批复公文。以资深者一人为阁老,判本省日常事务。开元后(713年以后),渐成闲职。北宋元丰改制后,复为职事官,主管中书后省,掌草拟制敕。明洪武九年(1376年)改直省舍人置,隶中书省。十三年,废中书省后仍置,简称“中书”。清代沿置。乾隆时改称“中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