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郎你觉得还能是谁干的呢?”杜衡并不理他,一步步朝院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失望地道,“现在封诊道是你的,案子也是你的,大郎你想要怎么样,便怎么样吧……”
“杜公好像认定是太子的人杀死了你阿耶,连我阿耶的死,他也认为必然和太子有关……”
洛南安众坊,一座外观不太引人注意的安静院落里,巨大的银杏树下,明珪与李凌云席地而坐。
用来泡茶的泉水在炉上茶釜中沸过两遍,正是涌泉如连珠的时候。穿着白衫,身披鹤氅,头戴瘤木所制偃月冠的明珪抬手舀出一勺,放在一旁待用,又拿起竹?在水中搅一搅,随后把炒好的茶末投入水中,轻轻搅动起来。
水面很快浮现白色的汤花,明珪缓缓把先前那勺水注入其中,汤花变得浓酽起来,他用湿布巾捉着茶釜把柄,把茶釜从炉火上移开,将茶水注入碗中,一气分成五碗。
李凌云接过一碗,望着绿色茶汤上正徐徐旋转的宛若云雾一样的白色汤花,皱眉道:“杜公越是笃定,越让我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记得当时,我怀疑六合观内的道童给你阿耶下毒,可你确定他们都没内应嫌疑,是吗?”
“我阿耶在六合观引天雷炼丹,是为皇家做事,所用的人都来自明氏族内,知根知底,族人靠我阿耶在陛下和天后面前扬名,好好侍奉我阿耶还来不及,怎会有二心?案发后,这些人也被交给了大理寺和刑部,由酷吏审问拷打过了,那些刑罚哪怕是你我也未必承受得来。”明珪抿了一口茶,轻叹,“每个人的口供都前后一致,并没什么变化,我相信他们绝不是你说的内应。”
“但凶手作案干净利落,又清楚进入天师宫的唯一路径,他肯定对六合观无比熟悉……”李凌云观察了一下,学着明珪的模样,用手转了转茶碗喝了一口,这才放下认真地问道,“你可想得起有什么人平时会经常来六合观吗?”
“倒也有一些,都是自称仰慕我阿耶的术士。”明珪若有所思,抬头道,“当然,他们不过是希望我阿耶在天皇与天后面前引荐他们一下。”
“咦!那这么一来,岂不是说明知道六合观内情形的术士人数不少?”李凌云目光微亮,“有人进过天师宫吗?”
“我阿耶对炼丹引雷的事一向秘而不宣,天师宫不是随便能进的,但也不能说就一定没术士进去。”明珪也放下茶碗,认真回忆起来,“天皇陛下一贯热衷于道家养生术,今年二月,天皇和天后、太子还一起去过嵩山逍遥谷的崇唐观,见过术士潘师正。我阿耶提及过,在显庆年间,天皇曾让术士叶法善到长安讲道。叶法善擅长用符箓驱除邪祟,原本天皇要赐他爵位,让他跟我阿耶一样做官,只是这位坚持不受,后来留在宫中做了御用供奉。”
“你的意思是……”李凌云挑眉。
“我的意思是,我大多数时候侍奉在阿耶身边,但总还是要为他出入宫中传递消息,或是下山购买用品,回来时偶尔会听说有一些知名的术士来见过我阿耶。”明珪击掌三声,几个相貌清秀的道童便过来收走了茶具,换上一盘宛若绿玉的鲜梨。
“这些术士多有一技之长,有些原本就在天皇、天后面前露过脸,不能轻易拒绝,毕竟不知什么时候这些人会变成御前红人,就算是我阿耶,也不会轻易得罪他们。所以天师宫多半还是有人曾进去过的。”
“那凶手或许就在这些人里!”李凌云抬手一拍黄杨木几。明珪被他震得眨眨眼,却连连摇头道:“我阿耶虽招人恨,但术士之中只怕还没人敢轻易杀我阿耶。”
“凶手清楚天师宫内情状,又有内应,最可能犯案的岂不就是这些术士?”李凌云执着地道。
“并非如此,嫌疑最大的还是太子的人,其次才是他们。”明珪仍是摇头,“大郎你不懂术士的门道,这些术士还需要我阿耶推荐他们,即使是在天皇、天后面前露过脸的,也仍需要和我阿耶在宫中联手。大郎你可明白,朝中有一群大臣把术士当作用歪门邪道蛊惑天皇、天后的宵小之辈看待。这些术士来天师宫就是为了拉拢我阿耶,他们依靠我阿耶的名望还来不及,绝不会对我阿耶下手。”
李凌云耐心听完,不得不点头道:“言之有理。”
李凌云朝明珪那边靠过去一些,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明珪。“但你也知道,按杜公的推论,天后已私下查过太子身边的亲信,却一直无法坐实嫌疑。你我要想抓出杀人凶手,必须另辟蹊径。”
“大郎这么执着?”明珪转过头,和李凌云四目相对,面带迷惑地问。
李凌云后退一些,坐直身体,沉声说:“在我阿耶死后,杜公负责封诊案发现场,我家祠堂门上至今仍贴着封条,家人都不许入内,我阿耶这桩案子的封诊录也被天后收走。可见不破你家的案子,我阿耶的死因便无法追查。再说天后所给时间不多,若时日到了案子还不能破,只怕我封诊道这次就在劫难逃了。”
说着,李凌云从怀中拿出天干甲字祖令,珍惜地看看,又放回怀中。“杜公把祖令给了我,封诊天干十支家族的未来便都捆在了这桩案子上,我怎么可能一点也不着急?”
“其实,若真不能破案的话,我自然会代大郎你在天后面前说情的。”明珪抬手拍拍李凌云的肩头,轻声安抚道,“天后手中终究要有能用的人,针对你的人越多,越是会令她惜才。而且你要记得,你们封诊道本来就是为了办宫中的案子才一直留下来的。就算破不了此案,难道宫里以后就不会出现疑案了吗?天后未必就能狠下心把整个封诊道都弃而不用。”
“你这话是有些道理。”李凌云说话仍像擀面杖一样,根本不转弯,也没有什么修饰。明珪也习惯了,不以为意地道:“不过我仔细想了想,你的揣测也是有可能的。或许我阿耶跟某位术士之间发生过我不清楚的事,有着不为人知的仇怨,从这方面下手去查,也算是个路子。”
“你也这么觉得,那就太好了!”李凌云霍然站起,到席边穿起靴来。明珪被他突然的举动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大郎做什么去?”
“刑部审案向来是交给大理寺复审,疑难案件更会呈交大理寺,对吧?”李凌云穿好一只乌皮靴,又费力地提上另外一只,“这个凶手杀害你阿耶时用时极短,杀人手法也干净利落,而且他很执着于把尸首摆成奇怪的姿势,意图难明,怎么看凶手都不像是第一次杀人,更像是个老手。”
李凌云已将两只靴子都穿好,对还跪在席上的明珪道:“既然他是老手,就表示过去他可能也犯过案,也杀过人,只是没被抓到过。作案风格诡异,又没抓到凶手,不就是悬案疑案吗?所以我想,在其他线索不明的情况下,反正也没什么可以调查的方向,或许在大理寺能找到类似的案子,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明珪总算明白了李凌云的意思,起身道:“看……自然要看!”说着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个狗啃泥,倒被李凌云抓着扶了一把。两人对视,不由得笑了起来。
李凌云来找明珪时骑的是那匹丑陋花马,此时当然还是骑着这丑马,和明珪一起前往大理寺。
二人在东城入口处下马表明了身份。李凌云因现在为宫中办事,所以早就从谢阮那里得了个象征官职身份的鱼袋,只是品级较低,里面的龟符也是铜质的。
天后一向有许多奇思妙想,而且还很喜欢颁布出去让大唐百姓遵守,大家都对此津津乐道。
比如,天后热衷于造字,时常弄出一些奇形怪状的文字,还要写在敕令上,等同逼人认字;又比如,她还会给一些官员起别名,朝中那群她召集的北门学士,就被她私下里起过别名,听起来颇为古怪,仿似某种代号,叫什么凤阁、鸾台。
有很多人觉得,这是天后在彰显自己的权力,可是天皇向来不以为意,听之任之。虽说正规的鱼袋里装的自然是鱼符,可当有人拿出天后版的龟符来表明身份时,却没人敢不当回事,守门吏看过后就连忙将二人放进去了。
李凌云和明珪一起策马朝大理寺奔去。远远地看见宫墙楼阙层层叠叠,明珪顺嘴跟李凌云说了些“宫中不可策马”之类的规矩,二人嘴上互相应答着进了大理寺,一切都很顺利,谁知拴好马后,在管理案卷的书吏那儿,他俩却冷不丁地碰了个硬钉子。
“虽然宫中说让明少卿协助办案,大理寺也应该配合,可是说到底也要有些限制吧!”身材略胖,同样做少卿打扮的壮汉对二人随意叉了一下手,算是勉强行了个礼,“与正谏大夫明崇俨被杀一案无关的案卷,按寺里的规矩,是不能给二位查看的。”
“这位是……”李凌云上前一步正想说话,忽然想起还不知此人姓名。明珪见状连忙在一旁提点:“徐天,徐少卿。”
李凌云道:“这位徐少卿,正谏大夫明崇俨死得蹊跷,令百姓悚然,而你们大理寺接案后久久不能破案。现在我们推测杀人凶手可能在京畿附近犯过其他案子,此人不但作案手段古怪,而且或许已屡屡得手,所以我们想翻阅大理寺的疑案案卷,试图找寻一些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