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扭脸看看林莫忘。她边走边用左手指甲掐着大腿外侧被蚊子叮出的红包,本就不长的制服裙子大有翻卷走光的危险,她却浑然未觉。
市一级的政府机构向来以组织架构错综复杂著称,其中警局系统尤为混乱。我详细阅读过一本油印的小册子,取材自刑警手册,内容是以章回小说的口吻简述了市内警局系统百年沿革史,从殖民时期翻到当代,分分合合跌宕起伏,简直比武侠说部还要精彩。
话说建市伊始,全城警局按照某种规则划分为二十一个分局,统归市局管辖。怪异的是这座城市从没被划分为二十一个区,这二十一个分局的辖区亦不按地理区域分割。
早期空缺的分局编号是十一、十三、十七、十九,空缺的原因据传是当时负责全城区划和道路机构命名的领导出身数学世家,患有一种罕见的“质数恐惧症”,宴请都要避开二三五楼。当然这只是乡野传闻,因为二、三、五分局还都在正常运作。后来市里搞区划改革,第一、七、十四分局因为种种原因取消,所以目前实际存在的分局只有十四个。然而这批坚持“开门接客”的幸存者,也几乎个个都拥有传奇的血泪史。
比如二分局,它是现存最早投入运行的单位,辖区最小排名却最靠前,全城的行政要害部门基本都集中在它周边。自成立以来,二分局领导个个非死即伤,无一“善终”,最幸运的也被调离降职,搞得这个最为要害的位置却如烫手山芋般无人愿意接手。市局干脆渐渐收权,把这里当作“干部坟场”,专门流放需要整治之辈,歪打正着,效果显著。因此二分局在民间的有个“乌鸦”的绰号,大概源于它们同属不祥之兆的隐喻。
而六分局和二十一分局的辖区分别为跨海大桥沿线和对岸的蓝岛,双方“势力范围”多有交叉,并且选址恰好分处于对方辖区边沿,早期两家单位经常因为利益冲突而相互掣肘,后来发展到如同抢夺武林盟主位置的两大门派,虽然身披同样的制服,一见面却直接红眼,恨不得拔枪对射。后来在某次缉私行动中,双方为“抢夺”一艘走私文物的渔船而大打出手,虽然没有真正伤亡,但居然任由残破的渔船晃晃悠悠驶入公海脱逃,影响极为恶劣。上峰大为光火,将两局中层以上的领导全数撤换干净了事。
仅此一瞥就能看得出各分局间关系的错综复杂程度。小册子的作者模仿其亲手操办过的一个黑帮首脑人物口吻大吐苦水,说最令全城黑道头皮发麻的不是定期的火拼或者警官们的战斗力,而是负责“公关”的人员理不清头绪,经常发生“上贡”无门甚至送错保护费的情事。最夸张的一次是因为信息不畅,某次禁毒行动卷入了四个帮派三个分局以及不少平民,经过四十余小时漫长的明争暗斗,伤亡数人,至少有三百余名在编警察牵涉其中,然而买卖双方主脑居然全身而退。官方封锁消息几天之后表示各区运行正常,事态已经平息,并且很不明智地顺便发布了招聘信息,欲从社会招募大量临时协警填补“战后”空缺。此事在短时间内引发无数猜测,各社交网络平台掀起一场八卦狂欢,事件被添油加醋传为都市奇谈。没想到几天后,官方的虚与委蛇和疯狂删除信息的强硬做法点燃了群众的不满情绪,兼之无辜受害的平民家属抬棺游行被暴力阻拦,竟酿成了三十年来全城规模最大的民暴运动。其时恰逢史上最大的浓雾沿海岸线侵袭陆地,眼前一片奶白,分不清是硝烟还是海雾,持械喊杀的暴徒和头破血流的民众不断涌出,一时间烽火连城。此次事件后来被称为“雾月黑潮”,几乎每个市民回顾起来都有各自不堪回首的恐怖记忆。事件造成的影响广泛而深远,以警局系统为例,八分局瘫痪两年后才重新“开张”,九分局、十六分局被捣毁后基本上人室两空,市局借随后机构精简之机干脆直接取消了这两个分局的建制。无论如何,此种啼笑皆非的结果令民间流言疯传,把本市的警局比作游戏中的堡垒,只有让平民英雄亲手攻破并且摧毁它才能达到整肃的目的。
小册子中涉及四分局的记载不长,也没什么噱头,但丝毫不影响它作为一个孤傲而独立的个体真实存在。四分局如今成为市重案组据点的最大原因是现任组长曾经在这里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是一段说不清算是辉煌还是黯淡的历史。组长——也就是四分局的前局长——是一个绝对铁腕的人物,他的强悍使辖区内上至团伙头领下至街头混混都感到生存艰难,最终一个个选择“迁出”,连累得周边地区冲突丛生,兄弟分局叫苦连天,送他了个诨号曰“文曲星”,听上去很文艺,实则取古诗“问渠哪得清如许”之意,讽刺他把这一湾子水搞得又活又清,却把污泥烂藻全数赶到了隔壁。后来上峰顶不住各方面压力,只得将他调离。然而其任内成绩太过出色,只能“上调”,任命为全市重案组的负责人。说到重案组的建制,更是混乱到够写一本单独的小册子,不再深扒了,总之林莫忘就是这尴尬组织里的尴尬人才之一。不过像她这样的大嗓门都对与“文曲星”有关的一切讳莫如深,足见其铁腕治下的威力。
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没有完全撇清犯罪嫌疑的人,能够被允许坐在杂乱而宽敞的办公室里吹着冷气喝上热咖啡,我应该感谢政府,起码得感谢他们收编了林莫忘这匹脱缰烈马并且利用至今。
她把两条长腿弯曲着搭在椅子扶手上,制服裙子卷到了让人能看清整条大腿的位置,一手扶额,一手拿着铅笔在眼前斜搁着的一厚叠纸上写写画画。
闷了一会儿,我憋不住主动开口:“做笔录?”
她不作声,继续跟铅笔较劲。
“姓名——莫林,性别……”
吧嗒,铅笔头断了,我犹如突然落入“虚穴”般无助,她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会随着“虚穴”的扩大和串联而踏上错误的旅程,真相在看似沉寂的黑暗中滑向不可知的深渊。
“哥,”她像被姥姥扼住脖子的聂小倩一样艰难而嘶哑地发出声音,“跟我保证,你和这几个案子没有关系。”我惊得一口咖啡全喷出来,混合着空调吹出的凛冽冷风,冰雹一般纷纷掉落在面前的杯子里。
“你怀疑我?”
“比起证据,我更相信直觉。”她继续低垂着脑袋,用断了头的铅笔在纸上乱画。她小时候受了委屈从来不愿意向别人求助,就喜欢这样在纸上乱写乱画,她的小书桌上伤痕累累,承载了成吨的怨气。也许正因为这样,她才会彻底蜕变成一个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的暴走萝莉。
“那我是不是可以申请你回避?”
“回避?”她猛地抬起头来,马尾巴像魔鬼的尖角一样竖起,“爹不一样,妈不一样,连姓都不一样,凭什么叫我回避?”
我歪头看着她,终于找到了一点林阿姨的影子。她们终究是母女,静默时样貌大不相同,各有撩人心魄的美(只不过都比较另类),可暴怒起来面孔纠结的样子竟如出一辙。不过她们在家里发怒的模样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识过了,时间吞没物体的方式毕竟与“虚穴”不同,一次争吵、一场大火或者仅仅是一道天边的虹都没有任何重现的机会。
我笑了,她的面孔也松弛下来,血红的眼睛恢复成黝黑的深潭。
“说真的,依你们的水平,即使把整座楼搬回来也不一定查得出真相。”
她摇摇头:“你不知道我们把本部建在四分局的原因。”
“难道是因为伙食好?”
她继续摇头,冷冷地说:“那次事件之后,很多受到牵连或者害怕受牵连的人选择了转行。不过也有例外。有的人天生就是警察,脱下这身皮就只能去大街上裸奔了。”
“什么意思?”
“听说过‘蚂蟥’吗?”
“见过,不吸饱血死不松口的那种小畜生。”
“我是说我们绰号‘蚂蟥’的同事,四分局最老的科级干部。”
“不认识。名字倒很别致。”
“其实他姓班,大家平日里叫他‘班头’。”
“难道姓卜的就叫‘捕头’?姓桂的……”
她没理我,继续叨咕:“你没见识过他的手段,否则就没心思开玩笑了。”
“难不成他真像蚂蟥一样,见着人就扒上去吸血?”“脑兄”自动调出一堆喉破血流的画面。
“他不吸血,他动家伙。”
“十八般刑具?那些都是你们的标准配置吧。”
“不是。他习惯自己动手造。”
“他是铁匠出身?”
“不是。”
“那是学机械的?”
“也不是。他是化学博士。”
我仿佛听到门外走廊尽头传过来悠长不绝的惨叫声,那是一种硫酸到脸、箭毒到肉、砒霜到胃的绝望呼号。当然这些应该都是错觉。警局又不是旧日的天牢,清平世界哪能容许如此高调的虐待和拷问。
我拿着保温杯去走廊尽头的水房打水,一个矮小干瘦的警察端着杯子迎面走来。他拖着一条瘸腿走得极慢,一张憨厚的黑脸皱纹交错,挂着谦卑的笑容。擦身而过时我出于礼貌冲他笑了笑,他没说话,表情也没有变化,一跛一跛地直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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