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到办公室就听到林莫忘说:“这下你见过他了。”
“刚才那个瘸老头?他就是‘蚂蟥’?”
“你得庆幸你是我哥,要不然跟他就不是在走廊里见面了,他会边给你全身松骨边重复他的口头禅。”
“口头禅?是‘你从不从’吗?”
“呸!”她咳嗽一声,压低喉咙黑着脸模仿“蚂蟥”的样子说,“守规矩,真的很难吗?”
一阵寒意袭来。在漆黑的刑房里听刚才那个怪老头不停重复这句话(也许手里还拿着针管之类),一定非常销魂。
“守规矩,真的很难吗?”
这个普通问句从一个满手鲜血的暴力刑警嘴里冒出来本身就制造了一种困局。用违法的手段为守法清障,这是历史的常态,也是“法”一次次被逼入窘境的表面原因。不知名思想家扈子曾经说过:“恶法亦可守,良法犹可违”,虽然其原意与法学家们的解析大相径庭,但后世一次次所谓的偶发事件证实了其眼光的狠辣。其实如今谈之色变的“雾月黑潮”正是一群“顺民”暴起争取一个遵守“恶法”的机会。
“魂兮归来!”
一团纸朝我面门直直飞来,我一把抄住,展开,上面没写一个字,倒是用简笔画出了我双手抱头仰面朝天的样子,只不过屁股下不是警局这又旧又硬的破椅子,而是同样又旧又硬的书堆。我不得不偶尔佩服一下林莫忘这个家伙,没学过一天画的她却有着“一笔入神”的本事。不同于严格训练出来的写实本领,她笔下潦草的画像带着独有的“神”,仿佛描绘对象的一部分灵魂被她窃走,压扁后铺展在纸上。
纸上的我卷发蓬乱,目光呆滞,很有诗人派头,不过显然已经跟干涸的灵感搏斗了许久。这确实是专属于我的一种状态,一种逼迫自己无限贴近真相的状态。“难得糊涂”这四个字一直被误读,它的第二字该读轻声,是指人被纠结无趣的生活困扰到昏迷不醒,这不是我想要的状态。生命的真相不远,人们却情愿把求真之路走得迂回曲折,直到陷入万劫不复之境。真相与死亡有时互为表里。
“魂兮归来!鬼来啦鬼来啦!”
又一团纸飞来。这妮子从小就喜欢把各种东西扔到我头上,没轻没重。可能正是有了如此优秀的免费移动靶子,她后来才能耍得一手好枪。
“又魇住了,老痴前兆明显,早点去医院看看吧!”她用笔隔空虚点我的鼻子,随即话锋一转,“你觉得班头审不出什么东西是吧?”
“正相反。他一定能得到所有他想要的。”
“你在说反话?”
“他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么‘敬业’,那付出的代价与微薄的回报根本不成正比。和平年代的案件侦破往往只要用上‘疲劳’二字就能达成效果,劳心劳力的拷问是战争的附属物,速效却准确率不高,双方都消耗巨大,在今天还坚持用这套手段只会让自己成为舆论的靶子。没有人生来就是魔鬼,成为合格的魔鬼继承者与成为圣人门徒一样条件严苛。”说到这我想起了刚才走廊里那个瘦小歪斜的身影,舌底涌出一股异味。
“他这样做全是出自私心。”
“你是指……”林莫忘手托下巴做放弃思考状。
“对手艺人来说,在热爱的事物面前问答无用。”
她晃晃脑袋,放弃把对话继续推向幽深谷底的努力。
我得亲自推她一把。
“你刚才说他姓‘班’?”
“是。”
“记得《山民歌谣集》吗?”
“什么鬼?哦,想起来了,你说过飞机密室旧案子里受害人哼的怪歌就写在那书里!”
“哟,脑袋灵光了不少啊。是不是最近周期不太正常?”
“滚!”
“谢谢啊。”我起身就走。
“别急别急,滚回来!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那可是一份从没出版过的手稿。”
“这个你也告诉过我,而且你手里还有六册‘独本’对不对?”
“是孤本。我只是推测这玩意儿在世间不会留有副本。”
“这跟班头有什么关系?”
“你忘了,我讲过这书的来历。”
“我查查。”她把手伸进胸前制服衬衣的兜子,使劲往外掏着东西,衬衣的第二只纽扣在长期绷挺之下本来就脆弱,经她这一番拉扯蹂躏终于突然脱线,朝我弹射而来!
跟(无论哪一个不省心的)妹妹单独待在一起是件危险差事,随时要应对各种暗器的袭击,纸张、纽扣、飞刀,甚至子弹。
好在我眼疾手快,一把抄住空中的纽扣,气氛为之一滞,怪书《费米游戏中本宇宙的躲藏命运》中的古怪插图忽然浮现眼前——一颗平淡无奇的星球挣脱了无形的束缚,丢失了质量,塌缩中的宇宙突然找到了出口,猛地膨胀溢出。我死死盯着以类似形式冲破被缚状态获得解放的洁白球体,不得不感叹女人和宇宙的命运相似,一旦滑入了无限膨胀的轨道,便能同时嗅到毁灭与重生的味道,怪不得先贤们总把潘多拉潘金莲莎乐美奥菲利娅克里奥帕特拉这些一言不合就宽衣解带的尤物们与死亡紧紧相连。
我正认真打通着生物学与天文学的界限,忽然小腿一疼,林莫忘从桌底伸脚用力一勾,我整个人便连带椅子一起仰躺在地上,她顺势从桌洞钻过来,抬肘压住了我的脖子,我右膝一挺,勉强抵住她胸口的同时暂缓了接下来的连环攻势,没想到却把丰满的双峰挤到了眼前,偏偏此刻这敏感部位没了衬衣遮挡,只剩下半片晃眼的白,我只得尽量扬起下巴,避免尴尬地陷入灼热的温柔乡里。
“老流氓!”她咬牙切齿地低声咕哝着。
冤枉!我心里大声辩白着,嘴里却吐不出半个字。
不知是巧合还是听到动静特意赶来,老赵带着一个满脸粉刺的实习警员急匆匆冲进屋来。他一见屋内的情形险些歪倒,身后那熊孩子倒是一脸兴奋,嘴里不断叨叨着刺激刺激真刺激。还好老赵反应迅速,仔细一看被压倒在地的男人原来是我,这个老格斗迷赶紧干笑两声说:“姐儿俩玩Capoeira啊!新潮,新潮!继续,继续!”我们赶紧分头鱼跃跳开,林莫忘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大敞着胸口面不改色,我的脸却已经烧得火红。
“兄妹,是兄妹俩!”我无力地纠正着老赵的错误,他边哂笑边拉着咕咚咕咚直咽口水的兴奋青年退下了。
林莫忘找了三个大别针胡乱扎住了前胸的衣服,开始翻看几乎引发桃色乱伦新闻的黑皮刑警手册。她的奇葩手册我见过几次,里面爬满了速写和符号,只有她自己看得懂。也许每个人都有过这样一个专属于自己经营的“壶中仙境”,只是年龄渐长,自以为通晓了世事,就把真正的宝贝扔掉了。
“找到了!”她兴奋地叫了一声,“是‘大青山班家’的后人卖给你的,记载了好多古怪的……咦,班家?”
“对,班家。这个姓在这边可不怎么常见。这个‘班头’是南方人吧?”
“听口音应该是绯海一带人。”
“绯海旁的蓝岭山脉旧称就是大青山。”
“你怀疑他也是班家后人?”
“大青山班家传下的六册手抄本中,《山民奇术集》共分四编,收录了各种罕见行当和江湖秘术,除了你知道的丙编第四篇《腹语》,还有题为《研梅》的丁编末篇,估计这一篇也是令此册书被代代禁绝不得广泛流传的最大原因。”
“什么意思?”
“《研梅》的开篇引了旧人文字:‘梅花固清香,非置于钵内仔细研之碾之,其馥郁不发。’”
“这讲的是泡花茶还是做月饼?”
“都不是。这篇《研梅》专讲‘刑讯之术’。”
“刑讯?啊,倒是跟班头专业对口。”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而且对象都是女犯。此篇至末节残页处共记载三十三种刑法,文字简洁,配图残酷,倒是很符合现在二次元圈里大行其道的RYONA风格。”
“那是你的恶趣味吧!”她下意识摸着下巴,似乎再用力一些就能摸出胡茬儿,弥补雄性激素的缺乏。
“不过我还是没搞明白,”她接着说,“这书与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看着她圆溜溜的大黑眼珠,心想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所以天生劳力不劳心。你不知道我手里那份记录的男主角恰好也姓班,你还不知道这份东西是林莫失从诡异的地方拼了性命换回来的。
林莫失。
想到她我打了个激灵,一种类似挽歌的宏大旋律在脑中轰然作响。有时候这世界看上去太过糟糕,充斥着凶杀、虐待、肉欲、贫困、谎言、矫饰、极端自我和彼此不信任的气息,常有种徘徊在浓雾中迷失方向的错觉。我是个过度善良的人。我曾经相信自己这种滥好人多一些,世界就会腐烂得稍慢一点,但事实上,我也披着带刺的盔甲,提着自制的刀枪,随时等待屠杀雾中冒出的异类。我在惶恐和疑惑中变得犬儒却内藏凶暴,但我始终没忘记这世界上有种对自由和光明的单纯向往。
林莫失身上就贮满了这种东西。她与我始终保持着距离,她有一份自制的孤绝,但她的坚持和追寻自由的坚决态度一直提醒着我,世界不一定只有眼前这副糟糕的模样,末日来临前不必对任何东西失望,包括自己。虽然现在她孤独地躺在冷清的病房里,不说不动,也许永远不会再站起来,我也不相信坟墓是她的归宿。她的生命跟我应该是联结在一起的。虽然林莫忘说过,我们没有共同的父母,没有骨血关系,但母亲的子宫不过是一间临时公寓,我们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相遇相识共生共死,都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刻意疏远也无法扯断彼此间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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