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是什么东西促使她义无反顾地决定改变余生的路向,并且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见。我傻傻地送这一行三人上火车的时候问她是否确定自己不是主动被外国人贩子拐跑了,她说让我等等,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也许就会明白,她也许就会回来。接下来的几年,倒春寒特别严重,迎春花什么的根本没有露脸的机会,我借此麻木自己的神经,相信她没有食言。
她走后我守在电脑旁不停地刷新她最喜欢的LBS网站Calvino的页面,她应该是用手机在不停地更新消息。他们顺利找到了那个“阎王庙”,我从照片上终于看清楚那个泥塑神像的古怪手势:手心向内,中指和食指伸出叉开,呈V字形。“瘟鸡百科”网站上说这种反V字手势源于英法百年战争中的阿金库尔战役,那一战英国的五千长弓手完胜法国三万余精兵。法国人战前轻视弓箭威力,放言要尽斩英国弓箭手的中指和食指,令其再无法操弓,英国人以少胜多之后便伸直二指,掌心向内,向法国俘虏展示其索命的二指仍然完好,后来竟被民间用作侮辱对方的手势。想象力超群的网友将神像与这个遥远的传说拉扯在一起,搜肠掠肚地寻找着一场欧洲战役与一座山村小庙之间的神秘联系。
我没有参加讨论。看来《地府遗事》这本有趣的小书影响有限。书中明明有篇男主角身残志坚,剖腹截肠为民申冤,死后终成地府高官的故事。开篇即写明此君“幼孤残,前臂状若鸡足,屈不能直”。后来地下的小鬼见了顶头上司这“鸡足”,以为是下达命令的手势,忙不迭地学着样子高擎两股叉把罪人投入油锅。钢叉和弓箭均属冷兵器,又都在明人谢肇淛的《五杂俎》中名列十八般武艺之列,这也许就是东西方两段传说的唯一交集。那塑像八成是依据这条记录塑造出来。《地府遗事》虽然看上去只是野史秘闻,但身为一殿阎王,总需要网罗点信众,忍不住抛出点密档在阳间流传也可以理解。
这些考证其实没什么意义,小白想看的只是一个摆出可爱V字手势的神秘东方塑像而已。
接下来她的旅行记录越来越简单:“我在猪笼”“我在九棺”“我在竹林”。经过了短暂的停顿后跨越了边境:“北山镇”“奇风镇”“马孔多”。刚开始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专挑不怎么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探访,后来渐渐明白,正因为生人罕至,这些地方尚未被人类妄图同化一切的行动污染。肿瘤对小白所做的事就像人类对待整个自然界的方式,用疯狂的复制侵占资源,把自己和宿主共同推向末日。小白在自己的末日来临之前,希望看到的不是人定胜天的奇景,而是倔强保持固有独特风貌的地方。
记录最终停止在一个名称怪异的城市,“圣马利亚”(电子地图上查不到,网络上唯一相关的新闻是那里近期发生了连环爆炸案),此后她便再也没发出过信息。
我逼着自己把与她有关的一大堆零乱素材做了一次减法,推测如下:
第一种可能,小白病死,她和沃尔夫化悲痛为肚量,豪饮黑啤酒后远遁不通网络的乡村,过起了幸福的生活。可如果小白的病情为真,那么他死后她们两人应该很难找到维系情感的纽带,并且她生平最讨厌的动物之一就是体毛浓重的人,仅次于不生毛发的灵长类,我认为这一点让她更像人类学家而非杂志编辑。这种假设成立的概率不高,减去。
第二种可能,沃尔夫真的是人贩子,把她卖到了美国或者意大利的某个贫困县。主观地说,我认为她作为曾经的超级推理小说迷和后来女警察兄长的女友,应该不至于在土压到脖根子时才知道要被活埋。减去。
第三种可能,沃尔夫是恐怖分子,她在旅行的终点被迫充当了人肉炸弹。最近各地频繁发生连环爆炸案,而她到过的几座城市先后不幸中招。这是一个大胆而冷酷的猜想,只能出现在一个无可救药的书贩子疯狂的大脑中。如果它为真,那么最好永远不要被我知道,否则压抑太久的情绪释放出来,会像悲伤的机器信使304号一样,给整个世界带来困扰。无法减去。
第四种可能,她活着,只是因为某种理由不能回来。其实我一直怀疑“圣马利亚”是一个时空旅行的隐秘起点,在连环爆炸中彻底毁坏,她不幸成了时空流浪者。无法减去。
我喜欢最后一种猜测,这样几十年后,老去的我仍有机会与如今的她重逢。我讨厌“脑兄”自作主张虚拟出的画面:她跪在地上,用前额紧紧贴住小白滚烫的脑袋,希望能够分担一些阵发性的疼痛。沃尔夫站在一边,高大,沉默,在地图上圈着下一站的位置。
我多么希望把那个阳光清亮的下午和不速之客们一起从生命中彻底抠除,那次无因的出走就不会发生,她会永远陪伴我左右,永远。
不过现在我改变了看法。
因为这些年我越来越怕热。
失去亲人的感觉是一种刺骨的阴寒,我被迫一次又一次体会这种感觉,无法自救。如果可以,我愿意替林莫失求那位“鸡爪阎王”法外开恩。我知道那塑像的手势还有另一重意思。《灵通辑成》中收有一篇不起眼的民间咒语:“阴阳路两条,阎王中间瞧,半损阳间寿,不过奈何桥。”大意是生者可以通过一定的贸易方式(“来料加工”或是“补偿贸易”)将自己的部分阳寿让渡给死者,运气好便可获得“复活”作为回报。当然还阳的过程中绝对不能回头,否则会像异邦神话故事中尤丽黛丝或是所多玛城的罗德之妻那样,导致严重后果。
可我还是很想回头。
“我可以回过头来看看你吗,宁?”
我才不会傻到说出这种三流言情小说的台词。我直接转身。
火,我看到了火。幽暗的身影在火光中跳荡,向我迫近。
“你是不是中风了?”是林莫忘的声音。
我晃晃脑袋,从幻梦中醒来,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她已经被推进ICU了。”她语气如常,听不出波澜。
“谁?”我思绪还有些混乱。
“还有谁,当然是林莫失。”
“啊,手术成功了?”
“接下来,全靠她自己了。”
她把我带到ICU病房门口,透过未拉严的帘缝,我看到林莫失的一只手,它的灵巧多能一直是她引以为傲的资本,而现在,这只手上插满了管子和电线,等待着主人重新被激活。
“莫失,”我把嘴贴近玻璃门,它把话语中的水分隔离成一片雾气,“好久不见啊。”
“走吧。”林莫忘用手捏着眉心对我说。
“我再待一会儿,你们先去休息。”
“‘你们’?你果然抽风了,这里可就咱们俩。”
我一惊,目光越过她的肩膀。
他明明就在她身后山一样站着,不哭不笑,不声不响,像一尊喜怒不形于色的守护神。
MATATA,我忘记你已经不在了。
但既然你固执地不离开,我索性把苏醒前的梦说给你听。
清淡的水墨风景中,我负手立在山巅,问端坐在亭中的你:
“为何低眉不语?”
你未抬头也未思考,脱口说道:
“我自知分寸。”
风起,一山墨写的野草柔顺起伏。
颈侧感到微凉时便醒了。
这是一个珍贵的、原创的梦,我完全不知道它的出处。
斯瓦希里语中MATATA是“一堆烦恼”的意思,取这个名字的人可真笨啊,连座墓碑都留不下来。
第二十六章 书店
23:00
刚迈进书店大门,一阵寒意便从头顶直冲脚底,我猛抬头,发现玫瑰在二楼举着一套精装本《摩诃婆罗多》作势欲砸,看清是我后才气喘吁吁地放下。
“你干什么?我又不是高宠,挑不动纸滑车!”
“这么晚你还来,吓死人了!”
“这么晚你还在,吓死人了!”
怎么有点金莲杆砸西门庆前的香艳气氛?整个空气中飘荡着一种荷尔蒙的新鲜味道。
可能入夜后的玫瑰本就是这种气味。也好,这也是我不想回家的原因,书和漂亮姑娘都能让人从振幅过大的现实中摆脱出来。
“玫瑰。”我边上楼边叫她。
“哎,老……哥?”她还处于被我禁止叫“老板”后的适应期。
“我早说过你不适合穿这种又松又短的衣服。”
“可是很凉快啊!”
“那你至少不要在二楼做这种举手动作。”
“怎么了?”
我用双手比出了一个大方框镜头,“囗”中央是两道美妙的半圆形阴影。我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心想男人和女人混日子的资本果然大不相同,至少这两颗天然存在的乳白星球是男人从口欲期到生殖期都无法亲身拥有的。
“啊!”玫瑰尖叫一声缩手护胸,那套精装带盒套的《摩诃婆罗多》朝着我面门飞来。
为什么最近总是遭遇飞来横祸?
千钧一发之际我的脑袋本能地稍微一偏,书的硬壳尖角正好扎在颈侧纱布包裹的位置。伴随着一种崭新的、带有撕裂效果的剧痛,我大张着嘴从刚踏上几步的楼梯上摔落地面,一堆还没上架的旧书倒塌下来几乎把我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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