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抽完烟,脑袋里飘飘忽忽的,就敷衍了几句,说世上根本没有鬼,都是人编出来的。她没吭声,我又说了一句:“也可能有,报上不是有很多人都在说灵魂科学吗?”她盯着看了我一会儿,说了句“谢谢金先生”,就走了。
我当然不信鬼神,但懒得解释太多。那两年,不少人在研究一种西方的科学项目——灵魂学说,号称灵魂不死,可以感知,甚至和活人一样有善恶之分,能做坏事。就在前一天,《申报》刚刚登了一篇广告:《伍廷芳演讲通神社事预志》,预告里说,江苏教育会邀请伍廷芳[伍廷芳(1842-1922),中国近代第一个法学博士,洋务运动时期是李鸿章的法律顾问,曾任清朝美国、西班牙、秘鲁公使和民国外交总长。1875年加入纽约的神智学会,开始笃信鬼神,是国内传播灵学较早的人,曾著有《灵学日记》《鬼友夜谈录》等书。金木看到的那篇《申报》广告中说:“……近世研究通神社事,惟伍廷芳先生最久最深,早为西人称许,吾国学界向无涉猎此者……”]在上海做灵魂学演讲,演讲就在8月17号进行。
第二天,是农历的鬼节。早上9点多,我出门时又遇到了姗姗。她刚下夜班,有点迷迷糊糊。平时下夜班,她都会换上自己的衣服,工厂里的女孩都这样,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工人,出了厂就会穿得干干净净,特别喜欢打扮得像个女学生。这天早上,姗姗却穿着沾满了线头的灰色油服(工作服的俗称),胸口有一大片血迹。我叫住她,问出了什么事。
她说,鬼魂又作孽了,一个姐妹夜里自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跳的,早上下班的时候,在水塔下面发现了尸体,头全摔烂了。”姗姗说着弯腰呕吐起来。
我扶她进屋躺下,倒了水,告诉她我是记者,有什么不对的事情,可以帮忙查查。她躺了半天才缓过劲,开口却说:“金先生,鬼魂是有的,因为它们有声音。”
我问她听见过鬼魂的声音吗,她摇摇头,又发呆。我找了把椅子,坐着抽烟,慢慢和她聊。
姗姗上班的棉纱厂,是个中日合办的工厂,叫恒和棉纱公司,车间设在杨树浦西边,靠近闸北,归中国人管辖,附近有火柴厂、卷烟厂,还有上海自来水厂和发电厂。从一个月前起,已经有七个女孩接连自杀,都是从高处跳下,有的在厂里,有的在外面。昨晚是第八个,死掉的女孩是姗姗的好朋友,泰州人,比姗姗大两岁。
“她是我们姐妹会[姐妹会指民国上海的棉纱厂女工之间的一种小团体互助组织。外地女工在棉纱厂工作,常会受到男工和地痞流氓的欺负,尤其是来自苏北和安徽的女工,会受到上海人的歧视。来自同一区域的女工就会烧香拜姐妹会,一般五人到十人,有时也会有同乡的男工加入,成为姐妹会的保护人。—— 引自[美]艾米莉《姐妹们与陌生人:上海棉纱厂女工》]里的二姐,跟我关系最好。二姐总跟我说,只要好好干活,就能在上海熬出来。”
二姐死前一段时间,连环自杀的事情已在厂里传得人心惶惶,报上也有各种说法,其中议论最多的是,说每个跳楼的女孩,死前几天都听见过奇怪的声音。
“有人说是女人小声说话的声音,有人说是唱歌,还有人说是鬼魂在叫熟人的名字,叫到谁,谁就会自杀。”
流言是怎么传开的,谁也说不清楚,就连报纸上登的,也没人分得出先后。
那天下午,我在工厂区的一座茶楼见到了老赵,他是《大时报》的记者。以前做记者的时候,我经常和他聊天。
见我打听恒和厂的事情,老赵很兴奋,从包里掏出他马上就要登出的一篇稿子,标题叫《灵魂作曲杀人:恒和棉纱厂跳楼女工遗书曝光》。稿子里说,有人发现第一个女孩的遗书,遗书中写着:“灵魂永不消散,凡听见我的,必将和我一样。”
我问他,遗书在哪儿?谁发现的?
老赵说,是个读者的投稿[晚晴民国初期,报刊竞争极其激烈,堪比现在的新闻媒体。报社为争抢读者,除了少数专职记者跑腿写稿外,会广泛采用社会投稿,以提供比记者更广博的信息,尤其是社会类新闻,会采纳读者的匿名(笔名)投稿,或者以读者来信的形式报道新闻。除了邮件投稿,有些报纸还会在商店等地设置固定投稿点。],说自己是第一个死者生前的朋友。连环自杀发生后,《大时报》收到不少读者投稿,都是说自己听到的鬼曲传说。
我说:“人人都是听说,你们总得查查。”
老赵没说话,从包里掏出一摞最近的报纸放在桌上,一张一张翻给我看。每份报纸都有恒和厂传说的新闻。老赵给我点了根烟,继续说:“你不是没干过这行,每天那么多新闻,真等查清楚再写,早晚了。”
说完,他又从包里翻出个信封,给我看邮戳:“我不是没调查,毕竟人命关天。说自己是死者朋友的这个人,一直在投稿,每多一个人自杀,他就投一篇新的,评论鬼曲的事。可能他真的知道点什么。”老赵说,正在和邮政的朋友打听,想法查查这个人。
我点点头,说查到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就没再问新闻的事,让他细说一下之前的自杀案。
第一起自杀,发生在7月15号,一个恒和厂的女工从工厂水塔上跳下,当场摔死。从那之后,每隔三五天,杨树浦一带就会有女孩从高处跳下自杀。算上昨天的第八个女孩,死者全是恒和厂的工人,其中七个是苏北人,年纪最小的才16岁。
我问老赵,真相信鬼曲这种事吗?
老赵摇头大笑:“怎么可能?往报纸上写的,哪能真信?”
他话音未落,一个影子从我们俩面前的栏杆外闪过。走过去一看,一个女孩摔在地上,是从茶楼后面的烟囱上跳下来的,那是杨树浦发电厂的烟囱,差不多100米高。
尸体很快被人群包围,有人喊道:“又是恒和厂的姑娘!”
那女孩的尸体十分瘦小,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身体摔成了畸形,趴在地上,很快淌了巨大一摊血。天气闷热,瞬间招来一群苍蝇,围观的人指指点点,捂住口鼻。
老赵掏出相机,探出身子拍了几张,又飞奔下楼,冲进人群拍了几张。亲眼遇上女工自杀,他很兴奋,要马上回去写稿。
我跟着跑下楼,看了一会儿,弯腰干呕了一阵,从旁边店铺里找来一块破布,盖在女孩尸体上。我和老赵招呼了一声,叫辆黄包车回了码头住处。
晚上,我让姗姗带我去了恒和厂。夜班6点开工,我和姗姗到恒和厂门口的时候,已经5点半,门口卖小吃的小贩已经支起了摊子吆喝。来上夜班的女工三三两两聚集在厂门口,有裹小脚的,有穿布鞋的,还有穿高跟鞋的,年轻女孩烫着卷发,留学生头,年纪大点的盘着头。她们都在议论下午从电厂烟囱跳下的女孩。
一辆坐着四五个女孩的手推车在门口停下,跳下一个梳辫子的女孩,跑到我俩跟前,她穿着和姗姗一样的蓝衣服。辫子女孩拉着姗姗小声说了几句话,姗姗登时脸色苍白,哗哗掉眼泪,辫子女孩也跟着抽泣。
下午死掉那女孩也是她们姐妹会的,是包工头从山东雇来的童工,住在包工[包工:民国初年,上海工厂的一种招工制度,包工头为工厂集体招募工人,根据工人每月的产出,向工厂领取工资,扣除工人食宿成本和自己的提成后,再将工资分发给工人,有点像现在的公司劳务派遣。20世纪20年代,上海青帮渗透进各大工厂,将包工制发展成更恶劣的包身制:从乡下买来童工送进工厂,工厂将每月工资全部给工头,工头只提供极差的食宿,但不给工人发工钱。——引自[美]艾米莉《姐妹们与陌生人:上海棉纱厂女工》]宿舍里,在上海一个亲戚也没有。
我问她们俩:“她这几天听见过那奇怪的声音吗?”
姗姗摇摇头,说:“没听她提过。上次二姐出事时,我们都被吓得不轻,姐妹们说好不再讲鬼曲的事情了。”
夜班上工的钟声敲了几下,两人哭了一会儿,进了恒和厂。我在工厂门口找了家摊子吃云吞面,问老板知不知道恒和厂出了什么事。老板指了指厂里的钟楼,让我仔细听。恒和厂里的广播正在放音乐,断断续续传来,像是大提琴。
“听见没?以前午饭和下午放工,都只放半小时音乐,现在放一个小时,就怕工人心情不好。”
我问为什么,面摊老板压低了嗓子说:“这厂里不干净,不定什么时候就响鬼曲,厂主想了很多法子,恨不得天天放交响乐,压一压。”
面摊老板说,那鬼曲每夜都会响,大部分人都听不见,但只要听到的人,过不多久就会自杀。
第二天早上6点,我在恒和厂门口等姗姗下班。她干的是接头工,每天下午6点到第二天早上6点,除了向拿摩温申领个休息签去上厕所,其他时间都站在纱架前,盯着木管上的纱锭,找出断掉的线头,打上死结接上,一分钟接6个。
趁着白班交接的空隙,姗姗帮我找到了她车间的拿摩温——一个30岁的无锡女人,烫着波浪卷,说话很干脆。在工厂里,她是姗姗的上级;出了工厂,她是姗姗的“干娘”。姗姗说:“我的理想就是努力工作,当上拿摩温,虽然我不是无锡人,也不是上海人。”
相似小说推荐
-
我在惊悚世界当奶爸 (虫下月半) 番茄vip2022-01-31完结悬疑灵异最强异能者隐退,带回一个软糯小萌娃,开启宠女日常。小团子:爸爸,我要骑马马。沈...
-
诡异档案馆 (张说) 番茄vip2022-01-22完结悬疑系统穿越灵异开局柚子打鬼,陆炽接触了一个神奇而又光怪陆离的档案馆。原本以为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