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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夜行记 (金醉)


  这天下午,宝香有点反常,让姨娘陪着去了城南公园(先农坛)。这里是二三等妓女常逛的地方,小班姑娘很少去,怕伤了体面。逛完公园,宝香似乎心情不好,“看了会儿唱戏的,就回来了,一直闷在房里待到晚上。”
  晚上9点多,宝香接了个局票,喊上伙计就走,说要去听戏。姨娘发现了古怪的地方,宝香给了车夫一把春钱,比平时多几倍。对妓院的人来说,和钱有关的没小事儿,姨娘把这事记在了心里。
  当晚凌晨,姨娘查到了这个车夫,是八大胡同的老车夫,专拉出条子的妓女。这人车上装了八盏水石电灯,比其他车夫都豪气,人称“胶皮八”。后来,说起宝香的死,姨娘总说:“胶皮八不贪财,宝香姑娘就不会出事。”但是,靠着妓院过活的人,哪个不贪财呢?
  3月26日中午,多云:刘宝香死前14小时
  这天下午,一个卖春宫画的出现在华宝班门口,一张画没卖掉,却闹出了一场乱子。这个卖春宫的长得有骨没肉,骷髅似的,一身破烂,趿拉着没后跟的破鞋,站在华宝班门口吆喝:“新鲜花样的春宫!”正叫得起劲,门里出来一位戴礼帽的嫖客,照脑门拍了他一巴掌,卖春宫的忙低头退让,连声道歉,以为挡了人家的道。
  嫖客拐弯上了街,卖春宫的抬头看了一眼,立马追上去,照着嫖客屁股就是一脚,嘴里骂:“你丫的王八龟,这回你得吃灰了!”嫖客摘了帽子,上去还手,俩人滚地上撕扯了起来。
  这嫖客,原来是三红班里的龟奴,专给客人剃头的。龟奴充客人到妓院里打茶围(点妓女),是妓院的大忌,会带来极大的晦气。俗话说:“龟嫖龟,一担灯草灰”。干这种事儿的,要罚吃一担灯草灰,主家也不敢袒护。
  华宝班的俩伙计绑了那剃头的,送到宝香跟前。宝香叫人从厨房挖了两碗锅底灰,问剃头的:“你说实话,这灰就可以不吃,敢瞎说还有十碗给你!”
  剃头的说了实话,是三红班小知己让他来的。
  “给了你多少钱,竟敢干这种事?”
  “小知己说,我们是头等小班,来你们这三四等的窑子逛不算坏规矩。”
  宝香倒掉锅底灰,却没饶了剃头的,招呼伙计打了一顿,掰掉俩门牙。接着,带上几个伙计,亲自押着剃头的送回了三红班,卖春宫的也跟着去看热闹。店里客人多,姨娘并没跟去。据她说,这是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宝香。
  3月26日16点半,雨夹雪:刘宝香死前11小时
  宝香押着剃头的,闯进三红班,进门就破口大骂。三红班的老鸨、龟奴围了一群,也不还口,自认理亏。骂了一半,宝香却突然停嘴,她看见小知己从房里出来,挎着一个男人,正是广和楼的黄昊。
  卖春宫的说,当时宝香呆立在三红班的前厅里,足足愣了半分钟,然后冲上前,给了黄昊一个嘴巴,大骂他没出息,“那黄老板一声没吭,捂着脸就跑了,跟被自己老娘训了一样,笑死人了。”
  一屋子嫖客凑来看热闹,宝香就领着伙计走了。回到华宝班,她从后门进了院,躲进房里,到晚上也再没出现。
  3月26日22点半,雨夹雪:刘宝香死前5小时
  晚上,天气转阴,下起了雨夹雪,街上人少了许多。快十点,来了个客人,点了个姑娘,抽烟喝酒聊了半个时辰,就给了住夜钱,要留宿。
  姨娘说,这个客人她认识,姓陈,是个大学老师。他算是个熟客,跟班儿里的每个姑娘都熟悉,十天半月就要换一个。
  10点半,陈先生带着姑娘去了房间。没过十分钟,房间里闹腾起来,姨娘说:“从没见哪个客人折腾得姑娘叫唤成那样,跟野猫子嚎一样。”11点,姑娘衣衫凌乱出了房间,哇哇大哭,说被客人欺负了,下身被抓了四五道血印子。姨娘进房找那陈先生讲理,却见他正卧在床头写文章。见姨娘进来,陈先生摆摆手,头也不抬:“等我写完这段再说。”
  姨娘冲上前,一把打落他手里的笔,墨汁溅了满床。陈先生“啊呀”一声大叫:“你这是耽误国事啊!”说完,下床穿了衣服,丢下几块大洋,就要走。赶来的龟奴拽着他,不让出门。姨娘去找宝香,这才发现,宝香根本没在房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这天晚上,也并没有她的局票送来。姨娘急了,招呼人前后找。姑娘被抓伤的事不了了之,那陈先生又多赔了几块钱,便走了。
  3月27日凌晨1点,雨夹雪:刘宝香死前2小时
  宝香是悄悄去了广和楼,她每回付胶皮八几倍车钱,就是为封他的嘴。胶皮八把宝香送到广和楼,已经快凌晨一点。戏院已经散场关了门,宝香从侧门进了后院,去了黄昊的房间。
  胶皮八等到两点,宝香挎着黄昊出了广和楼。他说,当时的宝香,没有任何异样,高兴了许多。“回到华宝班,宝香姑娘还赏了我一块钱。”
  凌晨2点半,姨娘又去敲宝香的房门,里头应了声“睡了”。知道人回来了,姨娘就安了心。
  没想到,这成了宝香说的最后一句话。早上10点多,送水的伙计敲门不应,开门进了房间,宝香躺在床上,已经凉透了。
  摸清楚宝香死前几天的事情,已经是30号下午。戴戴确信,就是黄昊给宝香下了毒。两人关系亲密,这男人又跳槽去嫖小知己,以宝香的性格,肯定大闹。
  我说,嫌疑非常大,但也不能太肯定,“黄昊大小也算个角儿,因为妓女争风吃醋就下毒手,不太合理。”
  戴戴说,那我就去查查他,我问她怎么查。
  “简单啊,我嫖他。这个小白脸,傍着宝香姐,还去嫖小知己,不是个有主心骨的男人。”
  戴戴真就打扮起来,买了票去广和楼听戏,散场后,成功搭上了黄昊,两人去了前门大街全聚德。
  戴戴走了以后,我去了三红班,想会会那个小知己。一进门,跑厅的龟奴就把我请进一间房,问:“大爷有熟人没?”我摇摇头。这伙计吆喝一声“见客”,四五个姑娘从门外过来,每个姑娘走过,伙计就报名字。
  我问,哪个是小知己姑娘?
  伙计一笑,说:“真不巧,出条子去了。”说着,拉来一个梳辫子的姑娘,“这是花宝宝,先陪着您。”
  这花宝宝端上一盘瓜子,就给我点烟,问我贵姓。我随便应付一会儿,抽了两支烟,觉得无聊。比起坐在妓院抽烟,我更喜欢和戴戴坐茶馆。
  大约半个时辰,我估计着时间差不多,就丢下两块钱,离开了。
  10点钟,我和戴戴在全聚德附近茶馆碰了面。她拿了个香囊,丢在桌上,说:“抓到凶手了。”
  我打开香囊,里头是个彩釉小瓷瓶,上面印着春宫画。我问,这是什么?
  “姓黄的说是春药,要给我助兴。”
  “你真把他睡了?”
  “上了床,可没做什么!”戴戴拍桌子就吼,“这小子是个兔儿爷,衰的!”
  我听得稀里糊涂,让她说明白点。原来戴戴和黄昊在全聚德喝到酒酣耳热,就去了旅馆。坐在床上没聊一会儿,戴戴就问出话来,这黄昊学戏之前,在八大胡同做“相公”,是个不能行人事(阳衰)的小唱。
  我问,阳衰还能搞女人?
  戴戴说:“用角先生[角先生,南方作郭先生,俗名男型,即按摩棒、人造阳器,多为初生鹿茸,软中带硬,绝类阳具。]。”
  戴戴打开药瓶,倒出两颗药丸,麦粒大小,黑红色,说:“黄昊说这是用枣膏做成的,里面含有巴豆、桂枝、蛇床子等药材磨制的药粉,行房时可以助兴。但他不知道,其实这是美容用的药丸[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曾在欧洲流行过一种美白皮肤的偏方:服用微量砒霜。中国唐代也有类似的记载。],里头含信石,我也吃过。”
  我问,宝香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药?
  戴戴说:“和宝香姐一起时,黄昊把这药丸碾碎涂在了角先生上。幸亏今天我不是真要睡他,向他要这药瓶研究了一下。”
  我夸她懂得多,不管相公馆还是妓院小班,都是行家,“但我还是不明白,这么个人,宝香图他什么?”
  戴戴沉默了一会儿,点了根烟,说:“图心里舒坦。我在粉子胡同的时候,也总想着自己也当当客人,被男人伺候。”
  戴戴越说越生气,指着我的鼻子大骂男人没良心,“这小子说宝香姐虐待他,见不得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他就非要去逛妓院。”
  “虐待我能想象,但也不至于要害死宝香吧。”
  “害人的不是他,是小知己。”戴戴拿起装药瓶的香囊,递给我看,上面印着“三红班”三个字,“他告诉我,这药是小知己给的,说和其他姑娘玩时可以用上。”
  也就是,黄昊并不知道,这东西能让人送命。
  戴戴说,可能小知己也不知道会死人,只是想坏了宝香的身子和名声,但她却没想到,信石这么用能出人命,“汪亮不是说了吗,下面烂了,毒素进了血液人才死的。”
  我觉得她的推测很合理,掏了根烟,给她点上,说:“你和黄昊就待了几个小时,他怎么什么都说,你俩真没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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