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李展峰和李家坤离开。客厅里只剩下黄秋莹母子俩,他们有一场对话。“找女朋友了吗?”“哪个女的看得上我?”“你这么聪明,总会有人喜欢。”“喜欢不等于爱,而且我也不聪明。”“公司怎么样了?”“倒闭了。”“如果你缺钱妈可以把房子卖掉。”“晚了,要是当初你对我像现在这么好,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对不起,孩子,妈对不起你……”“你起来,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受不了,你起来。”传来黄秋莹的啜泣。“你再跪我也不会哭,我早就不会哭了。”“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傻事?”“什么叫傻事?”“害别人的事。”“我不知道,但我向你保证我没有杀人。”“那你为什么要东躲西藏?”“我一直都胆小,一直都害怕,但我又不知道害怕什么。”“如果你没犯错就不用害怕,如果不小心犯错了,那就去讲清楚,争取宽大处理。”沉默了两分钟。“你身体好吗?”“不好,头经常痛,连核磁共振都做了也没发现问题,但它就是痛得厉害,医生说是神经官能症。”“你太操心了,但你不用为我操心,我的事我自己能解决,一直都是这样。”“你真的没杀人吗?”“没有。”“那你答应妈去跟他们讲清楚,这样躲来躲去的,躲不了一辈子。”“我需要时间思考。”“现在你思考好了吗?”沉默。“你在短信里说相信我,为什么又不相信了?”“我相信你。”“相信我你就站起来。”
一夜无话。早上十点,黄秋莹开车,把吴文超、李展峰和李家坤拉到县城边的河滩。他们打开活动桌椅,摆上吃的喝的,点燃烧烤箱。另一辆轿车到达,从车里钻出了外公外婆以及表哥表妹。一群人在河滩上有说有笑。河水清悠悠的,两岸长满灌木,天空湛蓝,草木芬芳,烤肉的香气飘荡在河谷里。他们吃喝,他们唱歌,他们合影,他们游泳。吴文超游累了,坐在岸边的石头上休息。黄秋莹靠近,说你想不想逃走?吴文超说怎么逃?黄秋莹说沿着河岸灌木丛往下漂,漂一公里就是三石码头。你爸的车停在码头上,他说他可以送你去任何地方。吴文超说之所以回来就是不想跑了,我知道他们找过你,也知道他们不会不监视你。正是他们对你的监视,才唤醒了我对你的思念,因为他们不会监视一个和我不亲的人。
黄秋莹说我可以跟他们讲你是被水卷走的,生死未卜。吴文超扭头看着下游,水声哗哗。他说妈,你发短信是想把我骗回来还是真的想见我?黄秋莹说我要是骗你,就不会安排今天让你逃走,我的心都快要被我自己戳烂了。吴文超的眼睛忽然涩涩的,很不甘心地滚出两行泪水。
第六章 暗示
“我来了,晚上有空一见吗?”慕达夫上完课,打开手机就看到了贝贞的这条短信。他忽然有点高兴,久违的高兴,仿佛憋在水里的人终于可以伸出头来换一口气了,甚至想提前享受这口气。离婚协议已签订半月,它像近代史上签订的那些令人屈辱的条约,堵得他想开一个“吐槽大会”。然而,凡是屈辱的都是绝密的,他揣着这个绝密上课,接女儿,开会,恨不得随时出卖自己。但他每次想吐槽的时候,无论是叶教授、胡教授或其他别的教授似乎都没时间和兴趣。他不得不欲言又止,像保险柜刚开了一道缝便马上锁紧。现在好了,贝贞来了,总算有两只勇敢的耳朵自动送上门来了。他兴高采烈地走出文学院教学楼,走过林荫道,走过停车场两百多米远才回头提车,好像是故意走过头似的。
晚上,冉咚咚夸他的饭菜做得可口,这是她决定离婚以来唯一一次对他的夸奖,比同行夸同行还难。吃完饭,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剃胡须,洒香水,抹头油,然后对唤雨说了一声“爸爸出去谈事”,便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家门。他出门前的系列动作,冉咚咚看在眼里却不发表意见。自从订了协议,他们谁也不必向谁汇报行踪,这几乎是协议的唯一好处。他来到贝贞下榻的酒店,在大堂吧找到她,发现她经过精心修饰,眉毛画过,戴着长长的假睫毛,还涂了淡淡的口红,身穿绿色露肩连衣裙,脚踏一双白色高跟鞋。领口开得很低,不仅把她的肩膀露了出来,还把她乳房的上部分也露了出来。他顿时觉得不对劲,就像作品的风格突然变了,变得他都不熟悉了。之前贝贞走的是随意路线,运动休闲鞋,紧身牛仔裤,斗篷,T恤,从不戴假睫毛,内容与形式没有违和感,可是今天怎么看怎么违和,就像一首自由诗变成了一篇八股文。
他在观察她的时候她也在观察他。她觉得他全身上下都不对劲,首先是那件白衬衣,在她与他有限的交往中,她从来没见他穿过白衬衣,而且还长袖。不管是正式或私下场合,他的上半身几乎都是圆领衫或夹克,下半身是休闲裤加休闲鞋,头发散乱,目光傲慢,仿佛随时随地都在蔑视规则或西装革履。不知道是衣品在配合他还是他在配合衣品,反正开会发言或写文章他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你说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写得好,他说不好。你说郁达夫写得一般,他说妙极了。如果你反着说,他的答案也一定是反的,有时你甚至怀疑他的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刻意引起别人注意。他的这种叛逆加逆反心理毫不客气地从专业领域延伸至生活以及社会领域,让人轻易不敢触碰他。但久而久之,贝贞发现其实他没有那么深刻,也许他的心理都还没成人化。他的非黑即白思维模式以及叛逆与逆反心理是典型的未成年人心理,原来这个貌似复杂的躯壳下隐藏着一颗简单的心灵。有了这个惊人的发现,贝贞就经常对他进行语言挑逗。她说你很优秀,他说优秀个屁。她说你老婆很优秀,他说不及你的三分之一。她说你女儿很优秀,他说那是那是。所有的问题他都逆反,唯独在女儿的问题上他只有一个答案。玩笑开多了,贝贞与他越来越随便,关系也越来越近。可是,今天怎么这么别扭?他竟然抹头油,洒香水,简直成心破坏我的嗅觉。
他们都被对方的反常或者怪异惊了一下,仿佛都被蚊子咬了一口,虽然有点痛但痛处很快就像擦了清凉油。他问你怎么来了?她说我……我离婚了。像是一枚炸弹掉下来,炸得他两耳轰鸣脑子短路悲欣交集。为什么?他像是问自己。她说都怪你,你请洪安格帮你当说客,结果说客被冉咚咚策反,他们一致认为我们把他们绿了。他说怪不得你穿得这么绿。她差点就笑了,那是万分之一秒的本能反应,但语境加心境立刻让她想笑而不能,因为离婚的情绪后遗症还挥之不去。她说慕教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你还有没有一点同情心?他说对不起。她说我来就是想当面问你一句,我们绿他们了吗?他说在梦里绿过。她说我还以为是我的记忆出了差错,现在证明我的记忆是准确的。洪安格从这里回去后,天天问我到底绿没绿他?问得我都以为自己真绿过他似的。他说俄罗斯心理学家伊凡·彼德罗维奇·巴甫洛夫认为,暗示是人类最简单最典型的条件反射,它是一种被主观意愿肯定的假设,没有根据,但由于主观上肯定了它的存在,心理上便竭力趋向于这项内容,简而言之,你被洪安格暗示了。她说洪安格早就想跟我离婚了,但苦于没有借口,想不到冉咚咚给她递刀,让他轻而易举地摆脱我投奔他的小情人,慕教授,被绿的是我不是他,为了你的家庭我牺牲了我的家庭,具体来说是牺牲我,你说我该找谁说理去?他本想说只能是我,但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也是一个坑,便立即咬住舌头。她说你跟冉咚咚还在闹吗?他说已经不闹了。她说你们和好了?他说就差办手续了。她说你能不能坦诚一点,要不我们就遂了他们的心愿?他说不可能,假如未来都被他们言中,那我们不就活在套路里了吗?
慕达夫对套路非常敏感,无论是文学中的还是生活中的。他父亲是西江大学文学院教授,母亲是西江大学附中语文老师,他们在十四年前退休。从小他们就灌输他世界上最好的职业是教师,人生最好的出路是考大学,读硕士,读博士。“只有考博才能留在西江大学当教授。”他们隔三岔五就会拿这句来敲打他,就像在平凡的生活中放盐。可他不想当教授,想去天山牧羊,但一读到“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便全身打颤。他想从军,然一读到“白骨已枯沙草上,家人犹自寄寒衣”,便吓得半死。那么当个科学家怎样?他试着朝理科方面努力,结果发现每个细胞都被父母的文学基因熏染,根本记不住化学元素周期表、能量守恒定律,更别说函数与导数。没办法,他只能一边排斥一边接受,继承或者说重复他父亲的事业。重复本来就让他反感,但让他更反感的是母亲竟然把一位语文老师介绍给他谈恋爱,而且还是西江大学附中的。这下他恐惧了,想我不仅要重复他们的事业,还要重复他们的恋爱以及家庭模式,我到底是生活在真实世界还是虚拟世界?天空是不是真实的天空?我是不是演员?这所大学是不是摄影棚?从幼儿园到博士毕业,他的学习过程都是在西江大学校园内完成的。他忽然有了“楚门意识”,即逃离摄影棚意识。楚门是电影《楚门的世界》里的男主角,他的生活工作和恋爱都是直播公司安排的,直到影片快结束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套路里。慕达夫决定像楚门那样逃离,但他逃离的不是身体而是精神。他开始留长发,抽烟,喝酒,故意说脏话,偏要找女警察结婚。虽然这让他的人生总导演慕长春以及执行导演任茉莉经常长吁短叹,但他却有一种莫名的痛快。他好不容易逃离了父母的套路,难道现在又要落入冉咚咚的套路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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