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慕达夫书房的门从来不关,他既要帮唤雨半夜起床喝水或上厕所开灯,又要密切关注冉咚咚的动静,好像他是她们的中枢神经。现在他忽然惊醒,原因是听到从主卧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他轻手轻脚地来到主卧门口,扭了扭门把手没扭开,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他拍拍门,叫了一声咚咚,哭声中断了。他又拍拍门,说让我进去。里面没有动静,他说你再不开我就踹门了。他真的在门板上踹了一脚,但不是很响。他说为了不惊动唤雨,请你开门。他听到她走过来的脚步声,开锁声,走回去的脚步声。他留了半分钟的时间再打开门走进去,看见她躺在床上,脸是干的,虽然眼睛微肿。他问为什么哭?她说谁哭了?我睡得好好的你踹什么门?他扫了一眼卧室,没发现异样。他看她的枕巾,也是干的。他说我是被哭声惊醒的。她说你做梦吧。他说没事就好,说完,转身欲出,却看见门把手上沾着一丝血迹。他立刻掀开毯子,抓起她的双手,看见她左手腕子上有一道浅浅的血痕。他心里泛起不祥,说为什么要这样?
“现在我终于明白夏冰清割腕时的感受了。”她把手飞快地缩回去,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体会一下受害人的绝望,也许能获得破案的灵感。”
“荒唐。”他从抽屉找出一块创可贴,贴在她左手腕子的伤口上。他紧紧地捂住那个伤口,好像要为它止血,而其实它早就不冒血了。虽然它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伤口,但在他看来却是一道深渊,是她心理崩溃的信号。他说做个交易。她把手从他手里挣脱,问什么交易?他说要么去看心理医生,要么我把你割腕的事告诉专案组领导,让他们给你休假。她说你胆敢阻止我办案,我立刻跟你办离婚手续。他说我可以用离婚来换你的身心健康。她忽然冷笑,说你想提前办手续就跟我明说,何必用激将法,我又不是不想成全你。他说你别声东击西,我对待生命比对待任何事情都要认真一百倍。她见过他认真的样子,有时为了考证某个字或某句话的出处,他会看几本厚厚的著作。因为跟胡教授争论“现代主义文学与后现代主义文学哪个更牛”,两人在餐桌上翻脸,二十年的友谊经不起一个“后”字的考验,至今不相往来。胡教授认为凡是带“后”字的文学都一文不值,没有建构。但他从青春期开始就是个解构的主儿,容不得胡教授用不屑的表情贬低“后”字。也许他仅仅是反对胡教授的表情,也许他态度如此坚决仅仅是为了跟胡教授抬杠,但他一旦亮出观点就会像狮子捍卫领地那样捍卫,以此表明:做学问,他是认真的。
“能不能等我抓到了凶手再去看心理医生?”她让了一步。
“那就别怪我出卖你。”他态度坚决。
第二天早上,他们一起送唤雨上学,等唤雨走进校园,她转身想溜。他说别忘了我昨晚说过的话。她说你不会当真吧?他说我连婚姻都赌上了,你说当不当真?她站了一会儿,很不情愿地钻进他的车里。一路上谁都没兴趣说话,他担心她的身体,她像是赌气又像在寻找对策。他把车开到大学路普奔巷一幢四层的青砖楼前。她一抬头,就看见挂在门旁的“一念心理咨询室”。虽然她有心理准备,但心里还是排斥,说慕达夫,你真把我当精神病患者了?他说既然不是,为什么不敢进去?她说我连持枪犯都抓过,还怕进这种地方?说完,她甩门而去,他紧紧跟上。他们走进砖房小院,院子里鹅卵石小径七弯八拐。她习惯性地放轻脚步,生怕惊动谁似的。来到一楼咨询室门前,她站定,做了一次深呼吸。他推门,门铃叮叮咚咚地唱起来,是一支十分熟悉却又想不起名字的曲子,很疗愈。金医生起身迎接,请他们就座。慕达夫介绍冉咚咚,但他刚一开口就被金医生打断。金医生说我不要你说,我要她说。慕达夫尴尬地站起来,踮起脚尖出去。
一小时后,冉咚咚推门而出。慕达夫看见她神采奕奕,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似的精神抖擞。看到她状态转好,他心里暗自高兴,以为咨询产生了效果。他把她送到单位,立刻回到金医生这里。金医生说她逻辑清晰,谈吐正常,不像你说的有什么心理问题。慕达夫就纳闷了,她明明半夜三更在哭,明明割了手腕子,怎么会没有心理问题?为什么每次她都能证明她正确?难道是我患了多疑症?
“你们都谈了些什么?”他好奇。
“先是听她讲了半小时吴文超的故事,然后她问我吴文超有什么心理弱点?我告诉她吴文超是一颗孤独的灵魂,严重缺乏爱,渴望爱,尤其是渴望母爱。她说可不可以利用这个弱点抓到他?我说理论上有可能。”
“你被她带节奏了。”
“在我这里,不管她谈论谁最终都是谈论自己。她像吴文超一样孤独,尽管她表面上被爱包围。”
“金医生,你竟然说一个泡在蜜糖里的人不甜,用盐腌过的萝卜不咸,把眼睛睁到天明的人不失眠,我严重怀疑你的专业水平。”
金医生微微一笑。慕达夫觉得这个笑倒是很专业,是压住怒火以及鄙视后装出来的笑。为此,他的心里很是不爽,就像别人质疑他文凭似的不爽。半小时后,他在回程的路上等红灯时,心里嘀咕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
去见邵天伟之前,慕达夫在自己的书房踱了七步,凡遇到犹豫不决之事他都养成了在书房走七步的习惯,灵感来自曹植七步成诗的典故,但同时他也认为再难的事情都可以在七步之内思考清楚,更何况这七步可快可慢。有时他以为把问题想清楚了,但就在抬腿的一瞬间忽然发觉还没想清楚,于是赶紧把迈了一半的腿收回。有时他两腿叉开,像鲁迅在《故乡》里形容杨二嫂那样圆规似的立着,直到把这一步该想的想清楚了才迈下一步。冉咚咚经常看见他把腿劈开后一动不动,以为是在锻炼身体,后来才明白这是他的“七步强迫症”。
踱完七步,他带着三本国外的侦探小说登门拜访邵天伟。他说我给你推荐的这几本表面上是写破案,实际上却是写人性,简直可以用“犀利”来形容,你冉姐之所以破案厉害,就有这些小说的贡献。邵天伟激动地摸着书的封皮,恨不得马上阅读,可慕达夫已经坐下,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不想走,他只能堆起笑脸奉陪。慕达夫从邵天伟的房租开始聊,一直聊到他交没交女朋友,家乡脱没脱贫,父母的身体好不好,天气怎么会这么热,每个行业都需要职业操守以及男人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结婚……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聊着,聊得邵天伟大脑缺氧,始终跟不上他的节奏。邵天伟知道刚才聊的都不是慕达夫想聊的,他在试探,观察,绕圈子,就像文章的开头仅仅是个铺垫,但这个铺垫也太长了。邵天伟说慕教授,有话请直说。他犹豫着,掂量下面的话该不该讲?答案是不该讲,但不讲他又担心冉咚咚的身体,于是他强迫自己,说你冉姐最近有点累,请你帮我判断一下,她继续办案合不合适?
“我从来没见她累过,尤其是办案的时候,年轻人都熬不过她的身体。”邵天伟说。
“那是体力,我指的是精神上的疲劳或者说心理感冒。”慕达夫用右手食指敲了敲右侧的太阳穴,“近期她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比如敏感多疑,情绪低落,经常发呆,记忆不好,思维迟缓,脾气暴躁或喜怒无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什么的……”
“你说的不就是精神病吗?这跟冉姐一条都对不上。她思路清晰,既克制又理性,比我们专案组的任何人都冷静。她记忆力超好,嫌疑人的照片过目不忘,询问当事人的每句话好像都记得。她不仅对案件走势有准确的判断,而且还善于发现被人忽略的细节。她从来不对同事发脾气,也不说谁的怪话,包括竞争对手。工作之余她有说有笑,经常请我们聚餐,还组织大家唱歌。在我看来,没有比她更完美的了。”邵天伟一边说一边想词,自认为概括得相当准确。
“最重要的一条你没回答。”慕达夫想这小子挺聪明。
“干我们这一行的谁要是不敏感,基本上都会被淘汰,而多疑是办案的优点之一,就像你做学问,要在无疑处有疑,否则你根本就破不了案。”
“可是昨晚,”慕达夫做了一个割腕的手势,“她让我揪心。”
“不可能。”邵天伟忽地睁大眼睛,仿佛被吓着了。
“所以我很矛盾,告诉你吧,肯定会影响她在专案组里的威信,而且家丑外扬,不告诉你吧,我又拿不定主意,疑虑有三:万一她发病会不会影响办案?再这么熬下去她的身体扛不扛得住?我要不要找专案组的领导反映这个情况?”
“千万别乱讲。首先,她没有你说的那些表现;其次,现在是办案的关键时刻,如果你反映不当领导把她调走,那这个案可能又要变成悬案。你们知识分子天生就有正义感,难道你希望凶手逍遥法外吗?”
“不希望,但任何家庭都承受不起疾病的折磨,所谓幸福都以健康为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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