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的是你这次为什么不喊。”她总能紧紧抓住主题。
“以前我喊是因为脑海里会出现别的异性,现在不喊是想让脑海里只出现你。”他以为会感动她,但她的注意力只在前半句。她问:“你的脑海里到底出现过谁?”
“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人物,就像鲁迅先生说的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个拼凑起来的角色。”他想马马虎虎,却马虎不了她。她问:“是不是出现过贝贞?”他想说没有,但嘴里却回答:“出现过。”
“呵呵,”她似笑非笑,像抓到了关键证据,“原来你早就精神出轨了。”
“问题是我的脑海也曾出现奥黛丽·赫本,还有一些遥不可及的人,即使我想出轨,她们也看不上我,我也够不着她们。比如奥黛丽·赫本,她已于一九九三年一月二十日去世,再怎么想她,她也不可能活过来挑战你。假如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坦诚,那就会承认这是一种正常的心理活动,我就不信你的脑海没出现过别的男人?”
“没有。”她本能地回答,但她说谎了。她的脑海当然出现过偶像,就在刚才还不合时宜地闪现洪安格,可她不想让他知道,以免助长他的胡思乱想。他不是傻瓜,研究文学作品即研究人性。
“你虚伪。”他说。
“女人跟男人不同。”她搪塞,但马上转移话题,“你爱我吗?”
“爱。”几乎是唯一答案,他不想纠缠,连话题也顺着她。
“怎么个爱法?”她刨根问底。
“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爱林黛玉,你喝药我先尝苦不苦,若有好玩好吃的第一个想到的是你,你要是生气,我就求爷爷告奶奶地哄你。你说我有外遇我就承认有外遇,你说我骗你我就承认是骗子,你负责命名我负责答应。幸亏你没叫我去死,否则我会像卡夫卡小说《判决》里的格奥尔格,一听到父亲的命令立马跑去跳河。”
“贾宝玉的爱你也信,他不是睡了袭人和好几个丫鬟吗?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他还跟一个名叫秦钟的男人上过床。”她差点惊呼起来。
“那也不能否认他对林黛玉的爱,也许他是通过爱别人来爱林黛玉,就像《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弗洛伦蒂·阿里萨,他所有的私通都是为了爱费尔米娜。”
“变态。我可不想看到你用那样的方式爱我。”
“爱有千奇百怪,但我爱你只有一种,就像电影《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爱露丝,当逃生的浮板只能承载一个人的重量时,我会把生的机会给你。”
“好听,可惜没法检验,你能不能举一个稍微靠谱的例子?”
“就像你爸爱你妈,快七十岁了还手牵手去买菜。”
“一点都不浪漫,也不是爱情。你没看出来吗?你岳父一直嫌弃你岳母,背地里他们不知吵了多少架,我甚至怀疑我爸跟隔壁的阿姨有一腿。现在他手牵手是因为年纪大了,拿我妈来当拐杖。”
他想找一部夫妻爱到白发苍苍的小说来举例,但想了许久都没想起来。全世界那么多文学大师,竟然没人写过这个题材,抑或是我孤陋寡闻。作家们写得最动人的爱情都不是白头到老的爱情,要么是甜蜜的初恋,要么是错过的暗恋,要么是半路杀出去的别恋,要么是黄昏恋,反正没有一成不变的恋,是作家们没发现这一空白还是爱情本来就没法长久?他陷入沉思,脑海急速搜索。忽然,他想起迈克尔·哈内克自编自导的电影《爱》,这让他如获至宝。
“我会像乔治爱安妮那样爱你。”他说。
“怎么个爱法?”她还在重复她的问题。
“年过八旬的丈夫乔治和妻子安妮相依为命,他们不愿意去养老院,不愿意连累远方的女儿,相互照顾。安妮中风后失去生活能力,行走艰难的乔治在艰难地照顾她,帮她洗澡,喂她吃饭。安妮不希望被病痛和自尊心折磨,请求乔治结束她的生命。乔治不愿意,但他的力气越来越小,他怕自己死在她前面,没人能像他照顾她那样照顾她,便用枕头结束了安妮的生命。之后,他用仅剩的一点力气爬到床上,等待死神降临。”
“你做得到吗?”她抽了抽鼻子。
他感觉湿度上升,整个卧室像下起了毛毛雨。他伸手一摸,果然她的眼眶湿了。她被乔治和安妮的爱情感动哭了。他说最动人的爱情就是比你所爱的人多活几小时,哪怕是一个小时。
“你做得到吗?”她嘴里喃喃。
“我想,但得问你同不同意。”他说。
“干吗要问我?”她说。
“因为只有你才能决定我们能不能白头到老。”
她不接话。卧室仿佛睡着了,忽地安静下来。
怎么知道他还爱不爱我?她翻来覆去地想,想得膀子都些微痛。如果他是一名嫌疑人,只要聊上一两个小时,我就大致能判断他是不是作过案,八九不离十。但跟他认识了十五年,共同生活了十一年,彼此说过的话如果印成书都可以装满一个社区的图书馆,熟悉他的程度绝不亚于熟悉自己的手指,为什么却越熟悉越陌生?是我的敏感度下降还是他隐匿得越来越深?抑或爱情本来就比作案复杂,根本无从查考?可当初,他对我的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就像身下的席子,一摸就知道它是席子,甚至不用摸都知道。
他们谈了四年恋爱,第一年尤其甜蜜。自从他们在锦园书吧聊过冉不墨的非虚构作品之后,见面就越来越频繁了,在餐厅,在电影院,在公园,在她家,在他的住所。哪怕只有一小时的空闲,他们也会迫不及待地选择中间地点,或一抱或一吻,便各奔东西,虽然他们像两只台球一碰即分,但每天不这么碰一下他们都像欠觉似的整天打不起精神。每次见面他都提前到达,她不到他不进门。一次,她从后门进入餐馆,隔着落地玻看见他站在前门等。画面实在是太美,他的背部竟长出一束红白蓝相间的野花,细看,原来那束野花捏在他背着的双手里。他伸长脖子,留意从他面前驶过的每一辆车,好像她会从任何一辆车里冷不防地跳出来。他走过来走过去,偶尔把花拿到面前一嗅又飞快地藏到身后。半小时过去了,她坐在里面静静地看,他站在外面耐心地等。她想考验他到底能等多久,没想到他等了一个小时还在走过来走过去,目光始终盯着停车场入口,连个电话也不打,无论等多久他都不会催她。他相信她迟到一定有不可抗拒的原因,也许是手头的工作还没干完,也许突然接到任务,也可能是堵车或打不到的士。
那时他舍得把大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哪怕他正在填课题表,论文写作正灵感四射,但只要听到她呼唤便立刻关掉电脑去陪她,好像她是案发现场,他必须第一个赶到。轮到她值夜班,只要第二天没课他就会赶过来。值班室不是恋爱场所,他不能进去,就坐在窗外那张条凳上,像一个刚刚被抓的等着问话的小偷。她接电话、打电话或整理记录时,他像摄像头静静地隔窗看着。她没事的时候他就跟她聊天,黑夜漫长,该聊的都聊了,他便给她讲文学。一年下来,他陪她十几个通宵,竟把一学期的现当代文学课讲完了,还兼谈了世界文学。她逛街,他跟着;她做头,他等着。她说你这么陪我不怕浪费时间吗?他说男人如果爱女人,要么为她花钱,要么为她花时间。此话像一枚钉子牢牢地钉在她的脑海,作为他曾经爱她的证据,至今都未生锈。
另一证据就是他为了适应她而努力改变自己,改变行为,包括试图改变性格。他很有信心,说如果我没达到你的择偶标准,请你千万别把标准降低。说罢,他竖起耳朵,以为她会说他早就达标了,没想到她不发合格证。他在自信心受到打击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高估了自己,换一种说法就是自恋或自大。虽然他在她面前已经夹起尾巴做人,但他的自大仍会在他松懈时霸气侧漏。比如他们偶尔谈起冉不墨的作品,他的嘴巴一撇,说垃圾。尽管他早就是批评界的一员,却不知道有一种批评叫儿女批评,即只有儿女能说父亲作品的缺点,别人概莫乱语,否则儿女会很生气。也就是说她爸的缺点只允许她讲,轮不到外人插嘴,如果外人非要置喙,对不起,那就请讲优点。因为那句“垃圾”的评价,她几天不跟他说话。他问她原因,她说你自己找。他找了两天,猜了不下五十个答案才终于找到。从此,他不再说冉不墨的半句坏话。一次,她表扬她的前任领导有水平,他没吸取上次教训,嘴一撇,说要是他有水平为什么会把两个积案让给你?他一点业务都不懂,怎么指挥你们?她说有本事你指挥呀。他忽地闭嘴,知道又犯了狂病。凭他的资源,即使不吃不喝奋斗一辈子,也轮不到他指挥。从此,他不再评论任何领导。朋友们聚会,他喜欢纵论天下大事,从外太空论到美国总统,似乎没有一件事一个人令他满意,好像宇宙必须交由他来掌管才有希望。她说又来了,有能耐你移民外太空,别在地球上混。他那个呛,就像吃了太多的芥末,捏鼻子皱眉头,好久都说不出话来。从此,他不再谈论宇宙,虽然这是他一直喜欢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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