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一会儿:“她受了许多委屈,但从来没拒绝我的任何要求。最难的是我让她找沈小迎谈判,我以为她不敢,没想到她竟傻乎乎地真去了,也不怕沈小迎扇她,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去年我生日,她请人策划了一场生日秀,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生日秀。我知道她爱我。”
“听人说过她想除掉你吗?”
“那是开玩笑的,她曾多次捏着我的鼻子或掐着我的耳朵,说不跟她结婚就把我除掉,她要是真想除掉我早就除掉了。”说着,他发出一句感叹,“爱到深处是假恨,恨到深处是真爱。”
“你知道她想告你强奸她吗?”
“我又没强奸她,她怎么会告我?”
冉咚咚播放夏冰清传给她母亲的那段录音——先是咚咚咚的敲击声,接着夏冰清:“喂,有人吗?喂……”“这里好黑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听到有人在笑。”“别把我留在这个盒子里,我好害怕。”又是一阵咚咚咚的敲击。“喂喂,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没人知道我死了。”“让我出去,我要和大家待在一起。”“哎……我逃不掉了,逃不掉了,再见吧,再见……”
徐山川微微低头,目光落在地板上。冉咚咚问:“你知道这段音频录自何时何地吗?”
“不知道。我是第一次听见。”他回答。
“听完这段录音,你想到什么?”
“一个密闭的空间。”
“这是不是面试那天夏冰清跟你单独待在包间时录的?”
“是吗?”他的眼珠子往上一轮,“我不记得她说过这些话了。”
“她跟你好了三年多时间,你发现她背着你跟别的男人好过吗?”
“没有,她感情专一,这就是我想跟她结婚的原因。”
“她算不算是一个放荡的女人?”
“不是。她很纯洁,很传统,经常脸红害羞。”
冉咚咚戴上手套,从布包掏出一个透明的物证袋递到他面前。他先是好奇,然后表情忽然凝固。她问:“这个你认识吗?”他揉揉眼睛,再看一遍。那是一件白色的女性蕾丝内裤,上面沾着血迹。“你见过吗?”冉咚咚追问。他摇头:“类似的见过,但这一件没见过。”
“这是你跟夏冰清第一次发生性关系时她穿的内裤。”
“我不记得了。”
“上面有你的精斑,血迹是夏冰清的,你强迫她之前她还是个处女。”
“我没有强迫,她是自愿的。”
“她是怎么自愿的?”
“她脱掉上衣,坐到我的大腿上,我没忍住,就吻了她。”
“一个你认为纯洁的传统的害羞的姑娘,在没有性经验的前提下,第一次见面就会主动坐到你的大腿上吗?她有那么放荡吗?”
他的脸忽地一沉,牙齿不经意地咬住嘴唇。冉咚咚说如果她是自愿的,她为什么要精心保存这条内裤?他不吭声,脸色越来越难看。冉咚咚放了一段录音:“今年清明节她回家住了三天。第一天晚上我就发现她的眼眶红了,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离开他,重新找一个。她说离开他就便宜他了。我说我们家可不帮别人培养小三。她说她正在逼他离婚。我说我们家不要二手女婿。她说那你要我的命吧。我气不打一处来,有失望有绝望有恨铁不成钢,就扇了她一巴掌。我不知道她会遇害,我要是知道,宁可扇她妈也不会扇她,现在我后悔得都想把这只手剁了。”
“这是夏冰清父亲的回忆,你见过她父亲吗?”冉咚咚问。
徐山川摇头。冉咚咚又放一段录音:“无论我怎么劝,她就是不冒泡,直到第三天中午她才打开门。我们以为她想通了,心里那个狂喜就像死了的人重新活了过来。没想到她不吃不喝直接出门,在院门口打了一辆的士。我和她爸也打了一辆的士,追到蓝湖边。她下车,我们也下车。她站在湖边的石头上,身子虚得就像一张纸。我们怕她出事,冲上去把她拉下来。我们越拉她她越要往水里扑,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眼看就拉不住了,我扑通一声跪下。我说我们就你一个女儿,你看着办吧,你前脚跳下去我们后脚就跟上,如果你没了,我们活着看谁?她好像听进去了,一头扑到我怀里哭了整整两个小时。她说妈你放心,我会陪着你们活着。”
“这是夏冰清母亲说的,你见过她母亲吗?”冉咚咚问。
徐山川摇头,但眼眶微微发红,为了忍住泪水,他不停地眨眼睛,似乎要用眼肌的力量把欲涌的泪水逼回去。“你也许没意识到你对她和她的家人造成了多大的伤害。”说着,冉咚咚从皮套里抽出夏冰清那台红色电脑。他愣了一下,显然是认出来了。冉咚咚打开电脑,给他播放那段生日秀排练视频。当“祝你生日快乐”的合唱响起时,他泪流满面。
“除了她还有谁这么爱你?”冉咚咚说。
他摇摇头。
“赎罪吧。”冉咚咚递过一张纸巾。
他没接,用手抹了一把眼泪:“对不起,我确实强迫过她……”
第四章 试探
案件有了突破,冉咚咚想找人庆祝一下,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是慕达夫。她为此自责,恨自己不争气,但又不得不承认她还摆脱不了他们多年来建立的精神依恋。中午,她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今晚不想回家吃饭。”这是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短信,却是她的一道测试题。他可以回答“好的”“明白”,也可以回答“知道”“那你去哪里吃”等等,但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静静地等待,其间还焦虑地抿了几口洪安格送的红茶。忽然叮咚一声,他的回复来了:“晚七点,水长廊餐厅九号包间。”她微微一笑,对答案表示满意。
水长廊餐厅坐落在城市的内河边,包间临河的一面是落地玻,从落地玻看出去是清亮的河水以及两岸的树木与花草,远处野鸭浮水,近处游鱼弹跳,花草铺展在两岸。阳光斜照,拉长了树木的影子,密密麻麻的树影像窥视者挤扑到落地玻上。慕达夫带着电脑早早到达,一边看景一边写作一边喝茶。看景和喝茶是真的,写作只是做做样子。近期他的写作都是做做样子,写出来的文字不是言不及义就是生拉硬扯,凑字数,抄概念,看法平庸,才华仿佛从大脑逃离了。才华于他就像颜值于美女,是他取胜的武器。没才华他考不上博士,没才华他娶不了冉咚咚,就连他的尊严都是才华给的。一旦不能正常使用才华,他就急得嘴巴起泡牙齿疼。现在,他每敲出一个字就反感这个字,好像反感是写作的全部意义。那不是他想写的句子,却不是别人敲出来的,写一段删一段,最后只剩下一堆凌乱的想法,就连这堆想法也显得庸常,没一句能抓住自己,更别说抓住读者。智商为零,才华负数,就像那些花钱买版面发表的文章。有时他也想用字数来安慰自己,想放弃心手合一。凑字数虽然轻松,却让他感到虚无,甚至开始怀疑人生。于是,他把那些凑合的文字统统删掉,一行都不保存,生怕保存了会产生思考惰性,会重新粘贴回来。所以,每一次重写都是重新思考,认为会比上一次好。然而写着写着,他怀疑这一次未必能超过上一次,甚至还不如上一次,便把这次写的也删了,仿佛比上次删得更彻底。如此反复,他每天都没闲着,课题却毫无进展。他找原因,原因是注意力无法集中。他一面要应付冉咚咚的质疑,一面要完成课题,一面还要向唤雨和岳父母隐瞒他与冉咚咚的情感裂痕,就像隐瞒一件古董的瑕疵。
他合上电脑,专心喝茶,假装放空自己。他预感冉咚咚会提前到达,所以他比她更提前。这是谈恋爱时的小伎俩,他弃之不用已久,但自从冉咚咚怀疑他出轨后他又不得不把它捡起来,以挽救濒临破灭的婚姻。果然,下午四点冉咚咚就到了。她推门进来看见慕达夫时略略有些吃惊,没想到他会比她先到,为此,她暗自开心,甚至产生拥抱他的念头。但她的双手刚伸到一半就缩了回去,仿佛及时整改纠错,让他为了呼应她而伸出来的双手悬在半空,就像双方谈好的合同突然不签了那样尴尬。他们已经四年没有纯拥抱了,纯拥抱就是不带性的拥抱,这个他们恋爱时频繁使用的礼仪,在她职位提升后便如恐龙般自然灭绝。他甩着双手,想既然她拒绝拥抱,那就把拥抱当成今天必须完成的任务,也许他们之间就差一次拥抱,也许拥抱就是他们情感危机的救命稻草。拥抱在他脑海越来越膨胀,刺激他的记忆,让他想起心理学专家关于拥抱的结论,即拥抱有减少疾病,增加免疫力,减轻压力,满足肌肤渴望,提高体内血清素含量,平衡神经系统,抗衰老,抵御心脏疾病,减轻疼痛,缓解抑郁症状,减少对死亡的恐惧,辅助失眠与焦虑治疗,降低对食物渴求,是一种无言的交流,增强社会联结增进社会关系,提升自尊,放松肌肉,增进共情和彼此了解,增加愉快感,改善性生活质量,教会给予和接纳等二十一种好处,但现在他要加上一条“挽救婚姻”。加上这条就变成了二十二种好处,他忽然想起美国作家约瑟夫·海勒的长篇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想起这个小说他笑了一下,而她却不知道他为何而笑,即便她是神探。为此,他又笑了一下,就像小时候躲猫猫不被同伴发现那样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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