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独生女,家庭结构与夏冰清的类似。她的父亲是报社记者,母亲是印刷厂会计,他们把她捧在掌心,不让她“晒淋冻累”(日晒、雨淋、冷冻和劳累的统称)。她想吃什么穿什么他们就给她买什么,从来没否决过她的提案。她喜欢看侦探小说,他们就把书店里的各种侦探小说买回来。她喜欢玩具枪,他们就把各式各样的玩具枪都买了。她想做英雄,他们就做坏蛋。于是,只要她手里的玩具枪一响,他们就假装倒地,无论当时在做什么,也不管她的枪口瞄准谁。父亲冉不墨有时阵亡于书桌,有时阵亡于电视机前。母亲林春花有时倒毙于洗衣机旁,有时倒毙于厨房。当他们像影片倒放慢慢站起来时,她咯咯的笑声响遍家庭的每个角落,笑得他们全身的细胞都跟着笑了起来。她第一个吃饭,第一个走进电梯,第一个钻进车门,在家人面前从来没做过第二。
自从认识了慕达夫,情况便悄悄发生改变。记得第一次跟他去餐馆,她像在家里那样端起碗就吃,但刚吃一口她就像被烫伤似的立刻把碗放下,忽然意识到这样做不对,必须等他坐下,等他拿起筷条她才拿起筷条。她对这个意识相当震惊,其震惊程度不亚于脑海发生一次核爆,连问自己为什么从前没这个意识?哪怕是跟单位的同事或领导聚餐,哪怕是跟前两任男友约会,她都没有注意这个细节,脑子里根本就没这根筋,当即她意识到她爱上他了。仿佛电脑的自动升级,从此她做任何一件事都会想到他。她买衣服会想到给他买一件,她吃到好吃的会给他打包带上,即便深夜她也会给他送去。坐车时她会让他先上,由此及彼,她懂得给父母开车门了,懂得收住脚步让其他人先进电梯。有的话说了一千遍你未必能听进去,有的人出现一百次你不会为他着想,可当你真爱的人一旦出现自己立刻就会改变。
一天晚上,她抱着几把童年时玩过的玩具枪来到他的宿舍,让他朝她射击。他叭地扣动扳机,她像中弹那样倒下去。他扣一次她倒一次,连续倒了十几次后她泪流满面,再也没从地板上爬起来。那一刻,她想起了父母的一次次倒下,也许五百次也许一千次,他们为了逗她开心从她五岁开始就假装阵亡,直到她十二岁玩腻了这个游戏才停止。本来她想用自己的倒下来弥补或回报父母从前的倒下,可她竟然没把开枪权交给父母而是交给他。她不服气但又心甘情愿,仿佛暗示她只为他而死。直到这时她才承认自己成熟了,她的成熟不是因为父爱母爱,不是因为亲情友情,而是因为爱情。此后,她懂得照顾他了。每次值夜班她都会带上茶壶、零食和水果,在他滔滔不绝时出其不意地隔窗喂他喝一口茶,或喂他吃一口水果、零食,当然也包括喂他一个长长的热吻。他在饭店门口等她一个多小时那次,她没有从前门出去叫他,而是偷偷地溜出后门,假装迟到似的跑到他面前,在他忽然从后背亮出那束野花时满脸惊喜,让他漫长的等待瞬间变得有价值。而这样的表现,在没认识他之前她想都不曾想过。
第二阶段,她称之为“鸡尾酒期”,指她怀孕到唤雨三岁这段时间,她对他的感情被唤雨分享了。结婚刚两个月,他就像申请重大课题那样向她提交申请要一个孩子。当时她还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觉得两人世界还没玩够,也没做好当妈妈的心理准备,但看着他如饥似渴的表情她二话没说就点头。怀孕后生理反应强烈,她对他的爱似乎做不到一心一意了,爱被新生命切分,最终好像全部转移到了唤雨身上。即便如此,她仍觉得她对他的爱一点也没减小,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即通过爱唤雨来爱他。她把她能克服呕吐恶心、乳房松弛、身材走样、便秘烧心、四肢无力、脾气暴躁、情绪不稳以及分娩疼痛等困难的原因统统归结为爱他。她放大爱情的作用,拓展爱情的内涵,以至于忽略了她的母性。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为他生下女儿的成就感远远大于做母亲的成就感,也就是说她曾把爱情置于母爱之上。但随着时间推移,母爱渐渐占了上风,她曾担心爱情是不是要降温了?好在他比她更爱女儿,为了亲女儿肉嘟嘟的小脸,他半天刮一次胡须,生怕胡须扎伤女儿的皮肤。在沙发上,在床上,他们一家三口经常抱成一团,他亲女儿一口,她亲女儿一口,然后他们再互亲一口。他们亲女儿与互亲都恰到好处地掌握时间长短以及情感投入,生怕偏心眼而打破感情平衡。唤雨学会亲脸后,他们就玩“多米诺骨牌亲”,即他亲女儿一下,女儿亲她一下,她再亲他一下,抑或反过来,女儿先亲他,他再亲她,她再亲女儿。这一时期他们的爱就像鸡尾酒,即母爱父爱以及爱情亲情全搅在一起摇晃,傻傻地分不清。
第三阶段她定义为“飞行模式期”,时间从唤雨六岁至今,她似乎把爱情给忘了,就像手机调至飞行模式,虽然开着机却没有信号。每次信号重置都需要他先提出申请,然后她看看心情再决定连不连接。经常他申请五次她才通过一次,比他申请课题的成功率还低。她开始以他吃大蒜过多拒绝亲吻,接着以他身上酒气太重拒绝拥抱,再接着以工作繁忙劳累为由拒绝啪啪。他们在床上的距离越隔越远,就像双人床中间隔着一片海。即便冬天他想拥抱她,她也会说热,说完她才发现室内十摄氏度。她怀疑自己性冷淡,但她却不想承认,最终把自己的冷淡怪罪于他吸引力的消失。他的声音不像从前那么好听了,身上的气味再也不能为她解乏,她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为他的某个笑话而笑弯了腰。她不再关心他的课题或他的文章,也没时间和兴趣听他朗读精彩片段。上班她专注于案件,下班她专注于女儿,节假日她看望父母。她对他越来越宽容,换一种说法就是越来越不在乎。她不在乎他对她的赞美,也不在乎他对她的批评,而从前她却在乎他说的每一个字,包括停顿,包括重音和语调。在她眼里,他从一个具体的有细节的人变成了一个格式化的符号化的人。她只看见“丈夫”没看见“他”,没看见这个与其他丈夫不同的他,仿佛天底下的丈夫都一个样。似乎不是他的问题,问题是她对他没了渴望,就像手机信号变弱或功能老化,以至于怀疑曾经对他的那些好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她给他买衣服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精挑细选,只要抓到一件差不多的就算是完成任务。她仅仅是在完成任务而不像过去那样发自内心,后来连任务也懒得完成了。过去他出差她会问什么车次什么班机?去干什么住什么宾馆?几号回来要不要开车接送?现在她一概不闻不问,连他发来的“平安到达”都觉得多余,甚至忘记回复。以前晚九点他不回家她就心神不宁,在家里走来走去什么事也干不成,现在即便他凌晨不回,她也只是礼貌性地打个电话,有时连电话都懒得打。打电话是为了表示她还关心他,但关心已没有温度和细节。
这么说我已经不爱他了?
她把想离婚的事告诉父母。冉不墨惊得老花眼镜从鼻梁上滑了下来,眼珠子撑着上眼皮定定地看她,像看克隆人似的看了足足两分钟才问为什么?他做新闻出身,什么事都问五个“W”,即:何时(when)、何地(where)、何事(what)、何因(why)、何人(who)。她从小到大没少挨他的五个“W”折磨,直到现在一听他问“为什么”就感到尿急,一尿急就后悔跟他们说这件事。真是越怕鬼越撞鬼,林春花又来了一句“为什么?”现在两句“为什么”同时在她身上形成条件反射,她差一点就像少年时那样冲进厕所躲起来。但她知道这事不能躲,必须真枪真刀地面对。她说不为什么,就是不爱了。
“为什么不爱了?”冉不墨和林春花异口同声,仿佛第一次这么默契。
“不爱就不爱了,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她不耐烦。
“你就知足吧。我活了快七十岁,只看见过责任,从来没看见爱情。”冉不墨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客厅徘徊,急得好像即将离婚的是他。
“想离就离,别学你妈,明明知道没感情还凑合一辈子。”林春花关掉电视,盯住冉不墨。
“既然没爱情,当初你们干吗搞在一起?”冉咚咚说。
“你别听他瞎掰,他忘了单腿跪下求我的时候,没爱情为什么你手里还拿着玫瑰?是谁在电影院里求我嫁给他?”林春花说。
“虚伪。”冉咚咚补刀。
“他嫌弃是我身材变粗以后,他横看竖看都不顺眼,明明他的鼾声打得天摇地动,却说是我把他震醒的。一辈子他都在怪我,怪我不会发嗲,怪我不够漂亮,怪我文凭不高,怪我皮肤粗糙,也不照照镜子或玩玩自拍,就像猪八戒嫌媳妇丑……”
林春花一阵“炮轰”,把徘徊的冉不墨轰得坐到沙发上,重新拿起报纸重新戴上老花眼镜。等林春花起伏的胸口渐渐平伏,冉不墨才抬起头来,问你说完了吗?林春花不答,嘴唇颤了颤,似乎有话要说却强行忍住。总是这样,一到关键时刻她就忍住。别看她数落冉不墨的时候一句接一句像放连环炮,但仔细辨别就会发现她说的都是水词,就像《好汉歌》里的“嘿儿呀,咿儿呀,嘿嘿嘿嘿咿儿呀”,戳心的要害的一句不说,比如冉不墨跟某某女性她就从来不说,连冉咚咚都看出来了她还沤在肚子里,除了给冉不墨面子主要还是怕伤害冉咚咚,即便冉咚咚长大了成家了有孩子了即将离婚了也快要伤害唤雨了,她也仍然怕伤害冉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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