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超说离十二月十日还有两个月,夏冰清竟然不喝酒了,从外面应酬或者办事回来拐到公司一坐,再也不谈徐山川,甚至怪话也少了,仿佛人之将死其胸宽广,或者她终于明白在生命面前,以前她计较的那些事只不过是鸡毛蒜皮。每次她来,我都问要不要毁约?她说NO。当时,我已经接了天乐县的天坑旅游策划,公司的资金有了补充,因此,我是真心希望她毁约,可她语气坚定面色平静。我揣摩她,到底是真坚定还是因为我的怀疑刺激了她才坚定?无法判断,她的话越来越少了,从话痨型变成思考型,整个人都仿佛提升了一个档次。
她先后说了八次“NO”,十二月十日就到了。那天晚上她精心打扮,我开车送她到蓝湖大酒店,告诉她已经提前帮她预订了305房,她只管去登记就可以了。她问为什么不是三十层?我说高层没有外露阳台,有外露阳台的最高也就第三层了。她问如果摔不利落怎么办?我说本来就只让他摔成残疾,干吗要让他摔利落?她说她要跟他一起摔,必须确保她利落了。我说如果她摔不利落,公司会有让她利落的补充方案。
她登记住宿后,我请她在二楼吃一餐贵的,仿佛死刑犯吃上路餐。她吃得很少,就像说话那么少,脸一直绷着。我说现在仍然可以毁约。她又说了一次“NO”,前后加起来一共说了九次。她点了一瓶红酒,我和她对饮,但饮着饮着,她的眼泪就叭叭地掉下来。她说她对我说的话比对父母说的话还多,没想到她那么信任我,我却糊弄她。这么大一个城市,不可能找不到高层有外露阳台的酒店,即使找不到,那找高一点的酒店顶层露台总可以吧。从三楼摔下去,他们都会半死不活,这是她最不想要的结局。她认为我这么做是想逼她放弃计划,也就是说我只帮她订了一个房间就赚到十万元策划费。我说能留住两条命比赚多少钱都划算,只要她放弃,我立刻退钱。她说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她还能相信谁的问题。我说有的事不能说得太早,否则没效果,对一个人的评价,晚几个小时也许就完全相反。但任凭我怎么解释她都不信,她甚至说出了交友不慎。
没办法,我只好提前带她进入305房。时间是晚九点,离徐山川到来还有一小时。她走到阳台上,开灯,灯没亮。我告诉她已经收买了电工,整个北面今晚都不开灯。她推了推栏杆,栏杆一动不动。她说原来连这个也是骗她的。我让她往下看,下面一片漆黑。忽然,阳台正下的草地上,一个特制的蛋糕状气垫渐显,气垫四周彩灯流转。她问我到底要耍什么宝?我说这个气垫是预备他们摔下去时接住他们的,但如果他们不敢摔那它就是一个道具。接着,一百支蜡烛被点亮,它们被一百个人捧在手心朝气垫方向聚拢,看上去仿如闪烁的群星。她惊讶地看着,还没等她惊讶完,一束追光落到阳台上。她突然给了我一个拥抱,仿佛是对刚才误会的补偿。这时,一个点着蜡烛的大蛋糕从405房窗口缓缓放下,停在她眼前。追光灯以及气垫上的彩灯此刻全灭,蛋糕上的烛光照着她红扑扑的脸庞。我说你先预演一下,蛋糕还备了一个。她对着蜡烛用力一吹,面孔一闪即灭。顿时,草地上响起合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啊,祝你生日快乐……”她激动得不停地抹泪。我说我策划的不是让你们死,而是给你们做一场生日秀。她说吴文超,你干吗不早说。我说剧透了就没有震撼力了。她说没关系,待会徐山川来了,你照着做一遍就算完成任务。
晚十点,徐山川准时到达。我和请来的临时演员们坐在酒店北面的草地上,等待他们从房间走到阳台。十点半,阳台上没动静。十一点,还没动静。我发了一条短信给她:“姐,到底还死不死?”她回复:“徐山川不想死,你们撤了吧。”我们又等了一个小时,阳台仍然没有动静。我叫演员和工作人员全撤,只留下那个气垫和我。我坐在离气垫二十米远的地方看着阳台,生怕他们争吵,生怕他们忽然从上面摔下来。
黑漆漆的草地漫长地黑着。我喂了一晚上的蚊子,看见草地上那片黑像兑了水,渐渐变成灰色,又渐渐变成了黄夹绿。天亮了。早八点,夏冰清一个人走到阳台,先是看见气垫,然后再看见我。她朝我挥挥手,我才提着折叠椅离开,直到这时我的心里才算踏实。因为收了她的一笔费用,而且利润丰厚,怕你们让我去税务局补税,所以上次就没交代这一段。十二月十五日,夏冰清到公司来喝咖啡。她说那天晚上,徐山川不像以前那么放松,他对她开始警惕了。他害怕她设陷阱请人偷拍,死活不愿到阳台上。她只好跟他剧透,但他说动静那么大,他更不敢露面。
“夏冰清有没有跟你详细说过徐山川如何警惕她?”冉咚咚问。
“没有。之后,她来公司的次数少了,即使来也不像从前那么爱说了,她似乎对我也产生了警惕。”
“你有生日秀排练的视频吗?”冉咚咚问。
“有,但我答应过夏冰清绝不外传。”吴文超说。
“你必须提供给我们。”
吴文超沉默,心里一百个不愿意。
一周后的下午三点,专案组第二次询问徐山川。冉咚咚询问,邵天伟记录,王副局长和其他成员看监控。冉咚咚为缓和气氛,先说了一句:“好久不见了。”徐山川看了一眼手表:“不会太久吧,晚上我还有应酬。”
“你和夏冰清第一次发生性关系,是不是你强迫的?”冉咚咚开门见山。
“怎么可能?”徐山川轻轻拍了一下椅子扶手,“我和夏冰清是认真的,我们都已经商量结婚的事了。”
“第一次性关系你强没强迫她?”冉咚咚再问。
“没有。”他回答得很坚定。
“你说你们商量过结婚的事,但你们商量过结婚的时间吗?”
“时间无法确定,阻力来自沈小迎,她不愿意跟我离婚。我急了,就叫夏冰清直接去找沈小迎谈判。”
“是你叫夏冰清去找沈小迎谈的?”
“是的。”
“你知道她们的谈话内容吗?”
“沈小迎坚持不离婚。”
“还有没有别的谈话内容?”
“我不知道别的内容,她们都没告诉我。”
“你跟沈小迎谈过离婚这件事吗?”
“谈过两次。她说她从来不管我在外面的交往,何必折腾。这句话戳中了我的软肋。我喜欢简单,喜欢直截了当,无论是交友或办事。我不愿意在复杂的事情上浪费哪怕一分钟时间,吃饭时就连剥一只白灼虾我都嫌麻烦,家里的保险丝烧了我都会莫名其妙地紧张,有时我用力到出汗,是为了躲避那些耍心机的人。沈小迎称这叫‘简幻症’,即对现实怀抱简单的幻想,就像婴儿期那么单纯,本质上是拒绝心理成长。没办法,我就是个‘简幻’,希望世界保持原样,家庭和公司井井有条,不出任何乱子。”
“既然你想保持原样,为什么还提出离婚?”
“因为我爱夏冰清已经胜过爱沈小迎。”
“你想跟夏冰清结婚的念头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陷入回忆。他说结婚的念头产生于两年前,也就是跟夏冰清交往一年后。开始我只想把她当情人,没想到越跟她接触越爱她,哪怕分开两天也像分开两个月那样煎熬。她开始跟我交往也没想到要结婚,但越交往越想跟我结,她就像我爱上她那样爱上了我。她的眼睛是透明的,就像贝加尔湖的水那么透明,就像我派司机从四百公里远的森林里拉出来的山泉水那样没有一点杂质,整个人看上去干干净净。她年轻漂亮,身材高挑,单纯可爱有活力,比起生了两个孩子的沈小迎当然有优势。结婚是她先提出来的,她提出来时我很抵触,到底抵触什么我一度困惑,最后发现抵触是因为我知道离婚比登天还难,于是尝试跟她分手。我从两天见一次面调整到三天见一次,然后慢慢调到四天五天都不见她。但到了第六天,两人一见面就抱头痛哭,好像分开这么久不是自己的决定,而是敌对势力在阻止和破坏。事实证明,我和她分开六天就是极限了,于是我又把见面的时间从六天一次调到五天四天三天两天甚至一天一次。我一边拒绝她结婚的请求,又一边担心她会放弃。如果她放弃,我会觉得生活没意思,就像菜里没油盐,弄不好我会倒求她。你不知道,每天有个人在你耳边嚷着结婚,你的心里会非常自豪,自豪得就像是一个重量级人物。而一旦这种声音消失,你就会失落,失落得像是一个废物。不可否认,在跟她结婚这件事情上我表现得摇摆矛盾,但现在仔细掂量,想跟她结婚的念头多于不想跟她结婚。
“你爱她吗?”冉咚咚故意重复第一次问过的问题,试探他是否说谎。
“爱。”
“可前次你说只是喜欢,到底哪一次回答是对的?”
“这次。”
“她爱你吗?”
“胜过我爱她。”
“有没有她爱你的具体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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