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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鸦之影[全三卷] [出版] ([英]安东尼·雷恩)


  他们双双跳开,长剑平举,四目相对,绕起圈来。在两人之间,那个壮汉躺在浸透雨水的沙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嘴里咒骂不停,最后终于吐出一口气,瘫软在地,任雨水如何冲刷也一动不动。
  维林忽然有种不对劲的感觉,在此之前他也有过好几次:在森林里那次,在第五宗那次,汉娜姐妹来杀他的时候,在他等待弗伦提斯从野外试炼返回的时候。面前这个仅存的对手似乎有什么奇怪之处,他眼中的神采,身体的姿态,整个人散发的气息,都在证明一个可怕而确定无疑的事实:这人不是罪犯。这人根本不是杀人犯!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的,维林也说不清。但这种感觉空前强烈,容不得他怀疑。
  他站定了,垂下剑尖,直起身子,紧绷的脸庞松弛下来。维林这才感觉到了雨水,淋得他浑身发凉,冲刷掉了剑上的污血。高个子困惑地皱起眉头,不明白对方为何解除了战斗姿态。只见维林伸出左手,五指张开,这是停战的意思。
  “你是——”
  高个子身形一晃,剑若飞箭,直取维林的心脏。这一击迅猛异常,比索利斯宗师使过的所有招式都要快,足以置他于死地。可是不知怎的,他及时旋身避过,剑尖刺进对方衣衫,直没胸膛。
  高个子的头靠在维林肩膀上,嘴唇微张,眼中的毅然消失无踪,皮肤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你是谁?”维林低声问他。
  高个子踉跄后退,维林从他胸前抽出剑时,传来一阵令人作呕的、撕裂皮肉的声响。他慢慢地跪在地上,以剑撑住身体,下巴搁在柄头上。维林见他嘴唇翕动,便跪下来听他在说什么。
  “我的……妻子……”高个子似在作解释。他再次与维林四目相对,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别有意味,是歉意?抑或悔恨?
  他颓然倒下之时,维林伸手扶住,只觉对方身子一颤,便魂归天外。倾盆大雨中,维林抱着死去的士兵,欢呼与喝彩汹涌而至,将他完全淹没。
  维林以前没有喝醉过。他发现这种感觉很难受,类似于操练时脑袋挨了重击后的眩晕感,不过持续时间更长。麦酒的味道格外苦涩,刚喝第一口,他的脸就皱成了苦瓜。
  “你会习惯的。”巴库斯向他保证。
  酒馆位于城墙西段附近,光临此地的主要是不当值的卫兵和本地商人。他们多半不来招惹五个兄弟,不过还是有人大声祝贺维林。
  “这是我这辈子下得最英明的一注,”一个喜笑颜开的老人高声叫喊着,举起大酒杯向维林致意,“赚了好一大笔啊,兄弟。赔率都到了十比一,你那时候眼看着就要被切了……”
  “闭嘴!”诺塔厉声喝止。他的左臂吊在胸前,缠满了绷带,但那架势足以吓得老人闭上嘴巴坐了回去,不敢再多说一句。
  他们找到一张空桌子,巴库斯去买酒水。他的小腿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从吧台回来的一路上洒了不少酒。
  “这杂种真不会说话,”邓透斯哼了一声,“下次我来教训他们。”他是试炼中唯一一个没有受伤的兄弟。然而他的眼神里除了愉悦,还有恐惧,另外他很少眨眼,似乎一闭眼就会看见可怕的事情。
  凯涅斯抿了一口麦酒,困惑地皱起眉头:“我看人家那么贪杯,还以为味道很好呢。”他的下巴缝了八针。处理伤口的第五宗兄弟说,这道伤疤肯定要跟他一辈子。
  “好了,”诺塔举起大酒杯,说道,“我们全都到齐了。”
  “耶。”邓透斯举起杯子,与诺塔碰了碰,“为……为我们到齐了干杯吧。”
  他们纷纷仰起脖子,维林强行灌下满满一杯麦酒。
  “慢点,兄弟。”巴库斯提醒他。
  他盯着杯底的残渣,觉察到兄弟们正隔着桌子交换眼神。在圆场的时候,他和索利斯宗师发生了不愉快的一幕。维林要确认高个子的身份,结果只得到简短的答复:“就是个杀人犯。”
  “他不是杀人犯。”维林不肯承认,他胸中怒气腾腾,早忘了尊师重道。高个子临死的那张脸,仍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宗师大人,那人是谁?为什么一定要我杀死他?”
  “戍卫军每年都给我们提供一批已定罪的犯人,”索利斯的耐心已接近极限,“我们从中挑选出最强壮的、武艺最高的。至于他们是谁,我们并不关心,也轮不到你关心,索纳。”
  “今天我关心定了!”维林怒发冲冠,竟朝着索利斯跨了一步。
  “维林。”凯涅斯抓住他的胳膊,出言警告。
  “我今天杀了一个无辜的人,”维林朝索利斯啐了一口,他甩开凯涅斯的手,往前走去,“这是为什么?让你们瞧瞧我杀人的能耐吗?你们早就知道了。是你选了他,对不对?你知道他武艺最高,也知道对阵他的人是我。”
  “太简单就不是试炼了,兄弟。”
  “简单?”他眼前蒙上一层红雾,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剑。
  “维林!”邓透斯和诺塔挡在他们中间,巴库斯把他往后扯,凯涅斯则死死地按住他摸剑的手。
  “带他出去!”索利斯命令。看着兄弟们把维林推向出口,宗师仍然气得语无伦次,“休息一晚上。帮你们的兄弟好好冷静一下。”
  维林不知道麦酒是不是最能使人冷静,只知道他的怒气没有消退,那天旋地转的感觉着实惹人生气。
  “我叔叔德福一次灌下的酒量,没人比得过,”邓透斯说道。他刚喝完第四杯,脑袋耷拉了下来。“每次夏令集市都有喝酒比赛,方圆几里的人来挑战他,可他从来没输过,连着五年都是喝麦酒冠军。要不是那年冬天他喝死了,就六连冠啦。”他打了个响嗝,继续说道:“傻得没治的老笨蛋。”
  “我们不是该高兴吗?”凯涅斯问道。他双手抓着桌子,好像害怕摔倒在地。
  “我够高兴了。”巴库斯快活地笑了起来。麦酒浸湿了他的衣衫,显然他没注意到每喝一口麦酒便沿着下巴淙淙流过。
  “那俩兄弟……”诺塔开口说道。关于他试炼的事情,他已经唠叨了一个多钟头。就维林所记得的,他杀掉的两个人是兄弟俩,显然都是已经定罪的犯人。“应该是……双胞胎吧。长得一模一样,连死的时候叫声都一样……”
  维林的胃部一阵翻江倒海,他感觉要吐了。“出去一下。”他咕哝了一声,往门口走去,两条腿完全不听使唤,连直道也不会走了。
  凉爽的空气涌进肺中,呕吐感稍有减弱,但他还是面对排水沟折腾了好一阵。吐完了,他便背靠着酒馆的墙壁,慢慢地滑下来,坐在鹅卵石地面上。寒夜里,他呼出一口口白气。我的妻子,那高个子如是说。也许他是呼唤爱人,也许只是在前去往生之前,最后一次回忆爱人的音容笑貌。
  “一个树敌无数的人,不该如此疏忽大意。”
  站在他旁边的男人,中等个头,体形匀称,面容消瘦,沟壑纵横,目光却是锐利无比。
  “艾林,”维林说着,松开刀柄,“你一点儿都没变。”他醉眼蒙眬地扫了一眼空旷的街道,“我晕倒了吗?是你吗?”
  “是我。”艾林伸出手来,“我看今晚你喝得够多了。”
  维林拉着他的手,艰难地站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竟比艾林高出半尺多,不由大为惊讶。上次见面时,他勉强够到艾林的肩膀。
  “就知道你日后是高个子。”艾林说。
  “瑟拉呢?”维林问。
  “我上次见到瑟拉时,她还很好。她很感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我相信她是这样想的。”
  我可以战斗,但绝不谋杀。他又想起年少时所下的决心,那是他在野外救了艾林和瑟拉后,对自己做出的承诺。我会杀掉在战场上遇到的敌人,但绝不向无辜者挥剑。现在他只觉得这个承诺是如此空洞和幼稚。他想起自己当初是多么厌恶马克里尔的那些故事,讲的是如何谋杀绝信徒,但他如今与那种人又有何差别?
  “我还留着她的丝巾,”他强行往好的地方想,“你能带给她吗?”他笨手笨脚地在衣衫内摸索起来。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她。况且,我认为她希望你留着作纪念。”艾林拉着维林的胳膊,带他离开酒馆,“陪我走一会儿。你可以醒醒酒,我也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他们走在西区空荡的街道上,街边是一排排作坊,表明这里是工匠的地盘。等他们来到河边,维林慢慢感觉到了后脑勺的疼痛,脚步也逐渐稳健起来,他知道酒快醒了。他们站在拖船用的纤道上,俯瞰乌黑如墨的河水,以及在波浪间飘荡不定的月光。
  “我头一次来这里时,”艾林说,“河水臭得很,根本不能靠近。在修建下水道之前,城里所有的污物都流到这里。现在你看,干净得可以直接喝。”
  “我见过你,”维林说,“四年前的夏令集市。你当时在看木偶戏。”
  “是的,我在那儿有事。”听得出来,他没打算解释具体是什么事。
  “你来这儿也太冒险了。马克里尔兄弟很有可能还在追捕你。他可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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