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确。”男人Cassandra颔首,“我们制作‘模拟死亡’之类神经生物包裹,将此一类神经生物植入你的中枢神经。于模拟死亡执行时,尽管身体器官运作如常,但你的大脑将受到讹骗,误以为身体已然死亡,生命已然终结。彼时,你的中枢神经系统将自动导入‘逆镜像阶段’——‘自我’解体,人生还原为无数感官经验之破片……”
“你的意思是,我不再记得‘梦境A’的人生?”
“是。你确实亲历过监听者A的人生。做梦期间,你就是监听者A。但随着自我解体,所有记忆将不会再有一结构化之‘自我’作为依附根据。你曾亲历,但你终究遗忘了它们。”
“因为我经历过‘模拟死亡’?”
“是。所以,在你身上,我们已经初步证明了‘逆镜像理论’的真实性。”男人Cassandra的眼瞳在黑暗中闪烁。像摇晃的水光。“因为,你一共死过12次……”
K闭上双眼。冰冷的血液擂击着他的太阳穴。他突然想起曾数次造访他的那个神秘梦境。在那个梦境里,他只是静静坐在一个亮度晦暗的斗室中,让自己莫名所以地听见一个遥远房间里的动静——
莫名所以。一对男女之欢爱。他们轻笑,低语呢喃。他们肌肤相亲,拥抱着自己与对方赤裸的肉体;在一个壁纸潮黄,壁癌粉尘如微雨般持续飘坠的老旧公寓房间里……
K始终以为自己不熟识那对男女。
然而他现在知道了。
那是Nastassja和Hessler。那是他们的欢爱,他们的耳语,他们的呻吟。Nastassja呢喃着说她好爱他。她说他是她的英雄,她的父兄,她的唯一。K终于领悟,何以自己每每在梦境进行至此处时感到心如刀割……
“告诉我其他的梦境。”K睁开双眼。暗影中,看不出他的神情是仇恨、忧虑或痛苦。铁锈自他沙哑的声音中剥落,“告诉我其他的那些。”
“梦境B。畸人之梦。心智迟缓者B之梦。”男人Cassnadra的声音依旧冷酷,“2067年12月,畸人B,也就是你,出生于中国北京一中产家庭。你的父亲是位作家,艺术成就极高,颇负盛名,更拥有人格者、社会良心的公众形象。他每年捐出大笔金钱赞助公益活动,在百忙中拨空组织募款帮助受罕见疾病折磨的家庭。他认养国内外贫童,探视在抗争活动中受伤的弱势者。你的母亲是他的第二段婚姻,二人感情幸福甜蜜。
“当然,于你出生后,你的作家父亲逐渐发现你是个心智障碍者。他无法接受,遂对外界隐瞒此一事实,秘密将你送往加拿大一疗养院。除了必要的医疗与安置费用外,对你不闻不问。根据记录,他从未亲自到该疗养院探视你。
“这也直接导致了你父母婚姻的毁灭。你的母亲一再央求丈夫前往探视,但他却置之不理。母亲无法忍受,遂选择离婚。离婚后你父亲随即再娶。他在各式访谈中从未提及你的存在。公元2086年,他出版自传,其中也未提及任何与你有关之事。他已将你自人生中彻底抹去。外界亦对此一无所知……事实上,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至2094年他去世为止。
“然而同样不为人知的是,你与他曾有一明确交集。”男人Cassandra说,“公元2087年,于他辞世前七年,自传出版一年后,在一场公开活动中,你们意外见面了……”
众声嘈杂。音乐声。聒噪的扩音器。交谈与呼喊。大片鲜艳的不明色块占据着灰色墙面流动中的梦境窗口。(镜头对焦。拉远。)五彩缤纷的各式造型气球在气流中浮动。它们被系在棚架上、被系在小狗们的尾巴上、被孩子们如风筝般拿在手上——
那是一场公众集会。舞动的手脚、头颅与手板持续遮断着视线。在照护者陪同下,畸人B混在人群中。
他离讲台不远。他看见了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刚刚发表完演说,走下讲台。畸人B激动跑上前去。照护者来不及拉住他。他知道那是他的父亲。他摇摇晃晃冲上前去,张开自己的双臂……
(画面定格。)
“怎么了?”K问,“后来呢?”
“你的父亲终究给了你一个拥抱。”男人Cassandra说,“他不知道那是你。或许他认为你只是其他来参加集会的众多群众之一。他一向如此习于拥抱群众,不是吗?
“当然,也或许他其实知道那是你。或许他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立刻明白了……
“我必须说,相较于其他,这是个快乐的梦境。这点很明显可以从梦境的形式观察出来。尽管你被你的父亲无情遗弃,但由于智能不足,你难以体会其间的复杂情感。你也不曾有所怨怼。你只是单纯地(经由旁人的告知)了解,那就是你的父亲。于亲眼看见他的那一刻,你只是模糊感受到一种本然的、亲情与血缘的搏动与温热……
“事实上,梦境B本来就是个较缺乏严整结构的梦境。”男人Cassandra指出,“它‘自我’的轴心原本便飘忽不定,充满了其他不明确的噪声。而这样的梦境也确实更接近‘镜像阶段’前的时刻;或者,另一种说法——‘逆镜像阶段’之后的时刻。它速度迟缓,情节很少有逻辑上的意义。它的光色常处于一未定焦之状态,像拍坏了的胶卷,隔着一片雾露沾滞的玻璃所见之风景……”
K想起来了。
他的母亲。或者说,畸人B的母亲。在那个梦境中,母亲在厨房里,似乎正穿着围裙在流理台前料理食材。淡淡的食物香味。她白皙的双手陷落于室内淡蓝色的晕光中。空气中热气浮漾。而他自己(尚是个不会走路的幼儿)则坐在安全椅上,与母亲相隔一段距离。
他正捏弄着一个会发出叫声的充气橡胶小鸟。(啾啾。啾啾啾。)他拍打着胸前的安全椅拖盘。(咔啦咔啦。)他流了几滴口水,吮着大拇指,而后无意义地叫喊起来。
母亲微笑着回过身来,不知向他说了些什么;而后终究向他走来将他抱起。
母亲的怀抱。柔软的胸脯。体温。弥漫的乳香。那想必是个一切尚恬静美好的时刻。光与暗皆被触觉琢磨成某种柔软而温暖的质地。仿佛于温暖羊水中看见的,摇晃的波纹光影……
然而在那个梦里,没有父亲存在。
“我的母亲呢?”黑暗中,K眼里泪光闪烁,“母亲到哪里去了?”
“与你父亲离异后,她离开中国北京,迁至加拿大长住。”男人Cassandra回答,“合理推断,她这么做是为了能经常探视你。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也确实定期出现。然而在你17岁时,她突然消失了——”
“消失?”K急切追问,“什么意思?”
“她不再出现。不再探视你。”男人说,“事实上,在消失前,你母亲在加拿大的生活原来便十分低调隐秘。离开中国时她也断绝了与所有友人间的联系。没人知道她在加拿大的确切住处。据说她领取了你父亲所支付的大笔赡养费,因此经济上并无疑虑。但她等于是就此自聚光灯下、从她原先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们也不知道她的下落。”Cassandra继续解释,“有传闻说她精神状况并不稳定。然而由梦境中看来,在她来探视你时,除了显得疲惫衰老之外,似乎并无明显异样;至少表面如此……”
“不,不对。”K打断Cassandra,“不可能。你们就是梦境的创造者。你们一定知道她的下落——”
“我不清楚。”Cassandra摇头,“这是梦境B的设定。我不否认这些信息曾出现于梦境B之中……”男人Cassandra突然严厉起来,“别忘了,这是你第一人称的梦境。而你却是个畸人。一个心智障碍者。请问你能记得什么?你还能够理解什么?你还期待知道什么?”
K沉默下来。细微气流在地面卷动。K忽然有种错觉,仿佛这混凝土地面正挪移幻化为某种梦境,而自己则正站立于那梦境的实体上。如此坚硬,踱踏其上皆铿然有声。
(起来!站起来!转过去!走!继续!)
(不要看!叫你不要看你还看!)
(好啊,你爱看是吧? )
(砰!)
“不对。不可能。你说谎。”K说,“我,我现在知道了,那个梦……”
“什么?”
“我现在知道,那是我的母亲……”K眼中涌出泪水,“她,和她的情人……你们,是你们杀了她!”
“我们没有杀任何人。”Cassandra缓缓摇头,“那都是梦。无论你知道什么,无论你以为什么,那都是——”
“你何必否认?”K愤然质问,“你们,就是你们杀了我的母亲。你们的梦杀了我的母亲。你为何骗我不知道我母亲的下落?你何必说谎?”
“不是我们知不知道的问题,是你知道的实在太少了。”男人Cassandra轻蔑冷笑,“你敢相信你自己吗?你是个心智障碍者!我说了,这是心智障碍者第一人称的梦境,有许多细节都是噪声。你还真以为你搞得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吗?”
K默然。他低下头,抬手擦去眼泪,感觉周身冰冷,气流寒凉。
“我期待知道梦境C。”K抬起头,“告诉我。告诉我其他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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