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12号生化人工厂很快就派上了用场。”男人说,“公元2195年,我成功偷取了‘梦境植入’的秘密。2196年,我布建了侵入生化人制造工厂的方法。‘创始者弗洛伊德’项目因此成形。我们决定将你,K,标定为实验对象;并研发‘弗洛伊德之梦’用以植入于你。然而问题在于,‘弗洛伊德之梦’究竟与其他一般生化人所接受的梦境植入有何不同?”
“这得从‘梦境植入’的研发说起了。”男人Cassandra继续说明,“K,你自己也是个情报好手,我相信你很清楚梦境植入的理论历史。早在2060年代,人类制造生化人身体的技术已然发展完备,然而对于如何有效率地育成生化人之心智,始终束手无策。这样的僵局持续十数年之久。而僵局的突破终究必须依赖观念的革新。换言之,形上学的革新……”
“Daedalus Zheng?”
“当然。”男人回答,“在2081年,是Daedalus Zheng提出了‘梦境植入’的观念;配合2080年代‘梦境采集’‘梦境复制’等相关技术逐渐成熟,遂造就了生化人制造技术的最后成功。从此,生化人的培育进入量产阶段,人类不再需要制造生化人幼儿,并费尽心思进行教养;仅需直接产制18岁的生化人成人即可。这是你所知道的。”男人Cassandra转向K。他的指尖有着极轻微的颤动,“但问题在于,Daedalus Zheng所提出的理论不止于此。他还发现了些别的……”
稍远处,黑暗似乎被吸卷入某种流动的漩涡里。如梵高暴烈焚烧的星夜。“什么意思?”K问。
有风。细微的,湿凉的气流。似乎预示了这空间边界的不明确。他们经历了一阵短暂沉默。“你一定听过‘濒死体验’吧?”男人问。
“濒死体验?你是说,那些曾进入弥留状态的人……”
“是。那些曾性命垂危,徘徊于死亡边缘的人,后来又幸运地活了回来。他们诉说的那些经历。”
“我了解。”K点头,“说是什么灵魂飘浮起来,与躯壳分离,能自高处看见自己的身体……”
“你说的是其中一种。”男人Cassandra回应,“‘濒死体验’人言言殊,但归纳起来也往往不乏共同点。常见的几种——其一是,往日重现。重见自己过往的记忆、过往的生命经验,于意识中如电影胶卷快转般快速浮掠而过。其二是,感觉自己灵魂困处于一隧道,游动于空间中,而隧道尽头则是天堂般的光亮……”
“这确实是较为常见的说法。”K点头。他若有所悟,“这与Eros有关?在《最后的女优》里……”
“没错。那是我特意的安排。”男人说,“如你所见,纪录片《最后的女优》由两大部分所构成。一部分是戴着不同面具的导演对生化人女优Eros、经纪人J等相关业界人员的日常活动跟拍;而另一部分,则是配合伪扮的S教授,以学术口吻讨论人类所发展出来的几项生化人筛检法。
“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就是导演本人。那在面对许多不同角色时戴着不同面具的导演。”男人Cassandra稍停,“……在这部伪纪录片中,我设计了一个访谈,并以Eros为受访者。过程中,导演试着追问‘生化人女优独有的性高潮’,并直接表示生化人的性高潮可能与人类有所不同。而Eros则在对话引导下开始回顾一次似乎有所不同的性爱体验。她描述一次与男优伊藤的合作,是在一座宽阔的废弃工厂之中。奇怪的是,那样的环境竟给她带来一种异样的熟悉感……”
“就是这里?”
“就是这里。”男人Cassandra说,“至少在剧本设定中,就是12号生化人制造工厂。事实上,也正是你虚假的初生记忆的场景之一。
“但这点先按下不表。而后,访谈中,Eros开始描述她的高潮;但随即被导演与男优伊藤取笑,说那简直像在形容一次‘快要死掉了’的‘濒死体验’——”
“嗯……你的意思是说,你在《最后的女优》中试图夹藏关于‘濒死体验’的资料?”K问,“但这与‘梦境植入’有何关联?”
“是,这有点复杂。”男人回答,“因为濒死体验这件事,又必须与《无限哀愁:Eros引退·最终回》合看。”
“怎么说?”
“当然,那部影片的导演也是我。我想你一定注意到了,《无限哀愁》里最奇怪的部分……”
“Eros的摄影作品?”
“对。”男人Cassandra的声线似乎变得尖锐。像金属器械的擦刮,“除去那部分,《无限哀愁》就只是一部再普通不过的A片而已。借由那些关于摄影作品的讨论,我加入了一段与拉康‘镜像阶段’理论有关的对话。事实上,这从古典时代末期便由拉康发展完成的理论正是梦境植入的基础。
“人的自我认同如何完成?人如何视自己为一‘完整个体’?”男人Cassandra解释,“……‘镜像阶段’告诉我们,初生时,人原本只是一连串破碎感官经验之集合体,一感官经验之无意义串流,缺乏‘我’的概念。是在经过生活经验洗礼(于日常中,慢慢体会其他人皆视己身为一‘完整个体’)后,才慢慢发展出‘我’这样的概念……而事实上,这就是‘梦境植入’所做的事。
“一般生化人历经的梦境植入,其中内容有几项是我们很熟悉的:包括出厂编号、工作分配、必要知识技能,以及身为生化人的自我认同等等。这其中的前几项只牵涉到记忆,很容易处理。问题在‘自我认同’。事实上,Daedalus Zheng提出的‘梦境植入’方法,即是模拟此一镜像阶段之过程……
“这是我在《无限哀愁》中所试图传达的。”男人Cassandra稍停,“但如我所说,Daedalus Zheng不仅提出了以梦境植入建构自我的方法。他同时提出了自我逆向崩解的可能性:‘逆镜像阶段’……”
“‘逆镜像阶段’?”K问,“与‘濒死体验’有关?”
男人点头。“一言以蔽之,‘逆镜像阶段’仅存于人类趋向死亡之时。”
K皱眉:“什么意思?”
“是这样:在寻求破解‘梦境植入’之秘的过程中,偶然机缘下,我发现了Daedalus Zheng留下的电磁记录。”男人Cassandra解释,“对于这位诞生于2045年的科学家,我们所知甚少。这理所当然,因为他的贡献,多数都被人类政府列管为绝对机密。也因此,科学家本人也理应被视为机密之一部分。然而我获取的情报却显示,在生前,Daedalus与人类联邦政府之间,其实长期存有严重歧见。
“我持有的电磁记录,来自Daedalus研究单位的同事,同时也是一生挚友——数学家Paz Carlos。2098年,Daedalus以43岁之龄英年早逝。或许为了纪念好友,也或许有感于Daedalus与联邦政府之间的紧张关系,Carlos留下了这份电磁记录,其中描述了自己与Daedalus之间深刻的情谊……
“‘最令我难忘的,终究还是那条满是落叶的小径。’电磁记录中,Carlos描述了那些存在于日常中,无声而毫不起眼的时刻,‘那些日子里,印象中,秋天往往是早到了。在结束一天工作后,空闲时分,我们会结伴沿着那条环湖小径散步。湖水舔舐着沙岸。水面上的落叶以某种神秘的韵律波动着。少数时候,雾霭笼罩湖面,我们在岸上看见水里的树,分不清那些树究竟是生长在水中,或只是岸上枝干的倒影……我们天南地北地聊。甚至包括最私密的事。在我心中,Daedalus不仅是个科学家,更是个哲思者。我们聊薛定谔的猫,我们聊EPR悖论,我们甚至讨论古典时代作家阿西莫夫虚构的机器人学三大定律和心理史学……而后,便是在那样的时刻里,他告诉我他正在思索的事。关于自我解体,关于‘逆镜像阶段’的细节……’
“Daedalus对Carlos简述了他的‘逆镜像阶段’假说。”光的区块陷落于周遭辽阔的黑暗中。不知为何,仿佛无关任何感官体验,K竟能够察觉尘埃与湿气的流动,“他认为,”男人Cassandra凝视着K,“当人类生命结束时,人的‘自我’——亦即是我们方才所提,于幼儿时期经由镜像阶段逐步组构而来的自我——将会瞬间瓦解,回归为无数碎片。换言之,于死亡骤然临至之瞬刻,如时钟倒走,镜像阶段将反向逆行,人的意识将会回返至镜像阶段前的混沌状态。在那里,感官经验就只是零散的、玻璃碎屑般的感官经验,感觉之串流,不具有任何意义,不再与人的‘自我’相连……
“Daedalus向Carlos透露,此一‘逆镜像阶段’假说,其实存在一极明显的间接证据——‘濒死体验’。”男人稍停,“正如我们方才所说,濒死体验的常见模式之一,是‘过往生命经验如电影播映自意识中浮掠而过’。Daedalus认为,那正是自我瞬间解体之征兆。而那些快速浮掠而过的心像,即是自我碎裂后,还原为无数零碎感官经验的证据。”
K沉默半晌。“这样吗?……”他迟疑,“我想这缺乏一个更精准的论据……”
男人Cassandra突然倾身向前。他肩膀宽阔,上身依旧倾侧,仿佛因无法承受这世界无以名状的恐怖而扭曲。他的瞳孔浅淡近乎透明。“K,你知道何以人类往往缺乏婴儿时期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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