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如果是我——”Devi女士继续,“我可能会认为,创作者Ahima所认同的,是在梵天的第五张脸上所呈现的那种激情与痴迷。我可能如此陈述:当艺术家试图重现那原本已遭湿婆摧毁的第五首,甚至刻意着重于其恍惚迷离,则极可能是为了强调人类情感所代表的,某种永恒的、超越的、令人动容的力量——
“换言之,若仅依赖直觉,我或许会认为:这是一位专注于‘情感’的艺术家。她利用对传统婆罗门文化的转化,甚至反叛,试图呈现自己的立场。
“然而仔细寻思,并非必然如此。”Devi女士稍停半晌,“……这组全像画片,题名为‘梵’。如我先前解释,梵天是梵的人格化身。然而梵即是一切。是以,令梵天呈现这般关乎‘爱之痴迷’的形象,其实非常怪异。‘梵’既被视为宇宙本质、一切万有;那么它理应包罗万象。它应当统御着一个多元多彩、五光十色的世界——于彼处,爱与漠然,恋慕与仇恨,分离或聚首,成、住、坏、空,甚至色、声、香、味、触、法,一切诸相,必纷呈并至,却又变动不居。一如挡风玻璃上流动的雨幕……
“而若是在‘梵’的人格化身上,缤纷万物却忽然被缩减为某种单一的、极端的情绪倾向,那是很难说得通的。这简直是‘我执’啊。就此而言,梵天与萨拉斯沃蒂——他的妻子、女儿,他欲望的对象——那整个故事:神话中的乱伦、热切的凝视,甚至作为惩戒而被湿婆所砍掉的第五首,都令人费解。那或许是‘梵’于某特定时刻的特定体现,但似乎不该是梵天的主要形象……”
K稍作思索。“……那么,女士,您认为这对梵天全像的意涵是什么?”K问,“您认为梵天该呈现为何种形象?或者‘梵’该呈现为何种形象?换言之,既然梵即一切,我可否如此质疑:一本身即是‘万有’之物,如何可能存有一准确形象?且这又与M的戏法、M此刻的居所有何关系?”
“关于我的个人意见,我想您看见我经营的这些业务,您就会明白了。”Devi站起身,双手交握,“依我看来,最接近‘梵’之形象,或说,如若必须选择某物作为梵之具象;那么我会说,那就是‘梦境’。”Devi稍停,“梦即一切。梦即万有。这是我之所以把我的店命名为‘梵’的原因。”
“但话说回来,那也只是我个人看法。我个人看法并不重要。重点是,”Devi女士强调,“M曾亲自告诉我这套全像程序的设计原理——”
“您不是说您未曾与M见过面吗?”K眼神灼亮,“她如何‘亲自’告诉您?”
“噢,是,我表达得不准确。”Devi对K的质疑似乎毫不在意,“应当是说,M曾以某种方式告知我那些情报;而那样的方式,足以令我确信为实质来自他本人。
“M说,在两张全像合和过程中,空间全像算法被时间全像取代,”Devi继续说明,“而所谓‘时间全像算法’即是,捕捉那些‘非当下时刻’的事物状态。前一秒或后一秒、前一小时或后一小时的状态。你看。”
Devi分开两张全像画片(光影碎散,四首四面与第五首倏乎消失),暂停,将之并置,重新背对背叠合。
奇异的是,四首四面与第五首并未全数出现——此次仅有三首三面现身。
“怎么可能?”
“这就是‘时间全像’。”Devi说,“它的算法测度的是除了当下时刻外,所有其他可能时刻中的所有状态。是以,每次叠合,时间全像算法一经启动,都可能计算出相异结果——更重要的是,可能是原先不存在于‘分开的两张全像画片上’的结果。”
“啊,是这样吗?”K点头,“问题是,这与M所在的位置有什么关系呢?”
“这牵涉到M一贯的做法。她的惯性。”Devi女士说。无方向性的光线冷敷着她的脸。寄物柜般,炽烈的,无任何阴影的白,“当然,我不敢说自己完全清楚M的习惯。我只提供个人意见:就我所知,她是个倾向于‘全景’的人——”
“全景?”
“以M自己的比喻来说——这是个量子力学的比喻——她倾向于量子塌陷之前的状态……而回归到梵天全像的隐喻上:她当然承认‘梵’的某种面向,但她更倾向于‘梵’的全景。梵即一切。梵即万有。她倾向于那个‘万有’。”
“所以——”Eurydice突然说话了,“不只一个位置?”
“对。”Devi对Eurydice微微一笑,“在时间全像上,不只一个位置。不同时刻里,M原本便可能存在于不同位置。所以M才会在全像地图上那样标示。
“另外,就我们所持有的这组梵天而言,我以为,M的意思其实是,她倾向于全景,因此若是没有其他原因,那么为了维持全景,她倾向于不观测、倾向于不作为。但理论上,所有文明造物——语言,象征体系,此刻文明人类之存在——确实都是某种‘塌陷’——那必然远离时间全像。这是文明不可免的结果。是以,若是原先的不确定态必须被塌陷成单一确定态,那么我的理解是:她宁可选择一个令人信服的、令人动容的理由。
“容我僭越地去解读它:在最终,当‘万有’不再存在,在众多可能性间,M所选择的,是伦理与神性的崩解,是爱的疯狂、爱的痴迷、爱的盲目、爱的难以承受。但那并不意味她无条件承认情感的优位性。如若有所选择,我想她终究会选择舍弃情感,回到‘全景’之中,回到‘万有’之中,回到梦境之中,回到众多事物的混沌之中。”Devi女士稍停,“当然,这是我的解释。事实或许未必如此复杂——M之所以如此标示,或许也有她的理由。比如说,纯粹为了安全……”
“制造一个……阻碍?”
“当然。之前说过,我并未与M见过面。我的猜测是,有很高概率,她根本不想与任何人见面。如果你愿意考虑我的建议——”Devi女士凝视着K与Eurydice,“如我所说,你尽可千方百计从M那里‘获取信息’,试图掌握事件全景……但不要强求与她见面;甚至,不要与除了K之外的‘生解’其余成员联络……”
“为什么?”K抬眼望向Devi。很奇怪地,此刻Devi的瞳孔,及其周围之蓝色虹膜,一时间竟变得空洞而纯真。仿佛瞳眸中关于“眼神”与意识之所有质素均被抽去,干涸,化为死物,仅余下“眼睛”此一器官空壳一般。
“原因我不方便说。我只能说,那可能对你比较好。”Devi歉然一笑。那空洞的纯真感消失了,“……事实上,我所窥知的也只是事件的局部。事实上,除了给你一张全像地图,以及某些必要信息之外,我并没有收到更进一步的指令允许我告诉你更多。事实上,我刚刚告诉你很可能已经太多了。”Devi有些突兀地站起身来,“好了,就这样吧?”
“呃,Devi女士——”K说,“既然如此,我想另外向您请教一些关于您所建造的,此处的‘梵’的问题……”
“噢,是吗?”Devi女士回身坐下,“请说吧。”
“是这位先生告诉我的。”K看向穿着库儿塔长衫的印度男子Arvind。直至现在,在如此漫长的谈话时间里,他始终恭谨旁立于侧。K忽然发现,这留着两撇胡子,脸色黧黑的Arvind,竟有些神似画片中的梵天。
“这位先生曾说,这里所使用的梦境技术,是药物。”K说,“若是我没有误会,说是‘药物’,意即,并非类神经生物包裹。但我不明白,若不使用类神经生物,光是依赖药物化学作用与人类的正常生理机制,如何可能做到随心所欲控制梦境内容的地步?”
“啊,这问题反倒容易。”Devi几乎笑出声,“我可以直率回答:这当然是商业机密。很抱歉无法让你了解细节。”她神情促狭,“真的很抱歉。你还有其他的问题吗?”
“您的意思是,此处‘梵’使用的,那些制造梦境的药物,确实与类神经生物无关,而仅仅只是一古典时代传统意义上的药物,一些化学成分?”
“这个——呃,还是很抱歉。我无法回答。”Devi看了Arvind一眼,“我只能说到这里……还有其他问题吗?”
“嗯,关于M的身份,您能否再多说一些?”Eurydice突然提问,“或许……任何数据都可以。譬如说,至少,她的职称?真实年岁?她的身世?人种?”
出乎意料,这回Devi答得干脆,“M大约就是我这般年纪。详细数字我不知道。至于其他部分,坦白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了。”
“连人种也不清楚吗?”
“不清楚。”Devi意味深长地看了Eurydice一眼,“M从来没对我提起过。我无法判断。”
K突然问:“这次……不,这样说吧,您曾预期我的到来吗?”
Devi并未立即回答。K看见她的眼眸忽然蒙上了水雾。河面般静默而苍白。
“K……虽然在主观上我愿意,但客观上,我很难回答这问题。”Devi语速悠缓,“我并不真正明白我是否‘预期’你的到来。但,我想我可以这么说……”意外地,艰难而迟疑,她似乎正陷落于某种遥远的困顿里,“对于过去的我而言,我等待这一刻,已许多年了。那么多年,那些岁月,如此漫长的时间,久到我已忘记我是否还在等待。但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关于这些事;包括我是否曾‘预期’你的到来,或是我现在的想法……这些事,在此刻,都已经不重要了。我想——”Devi女士疲惫一笑,“好吧,请允许我先别谈这些了,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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