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关于你们来找我的这件事,”Devi女士转移话题,“我想那对于你们,是比对我来说重要多了……坦白说,根据我获知的信息,我想现在,无论在任何地方,你们都不宜久留……”
K当然明白Devi女士所指的“信息”是什么。
“所以,也是你们该离开的时候了。”Devi女士整整衣领,再次站起身来,“你们进来的地方是一般通道。现在我带两位去走另一条通道吧。”
第38章
2219年12月1日。凌晨5时17分。印度德里。
一行四人走出了那回荡着巴赫赋格曲的寄物柜空间,重新置身于微光廊道中。
在Devi引领下,他们往回走了一小段路,选择另一处歧岔,又再步行了约七八分钟左右。由于其中缺乏任何地景,单凭感官,难以准确判断距离。像是进入了某种地底巨兽的重复体节内;所有知觉,全陷落在一连续无止境且不断自我复制的黯黑中。
(所以这蜿蜒之巨兽,其实是某环节动物之畸变种?所以,如果以光为刃,将此处无尽重复的黑暗从中切断,那么那两半暂止的黑暗,便会窸窸窣窣各自长出被切除的另一半?而后再切、再长,再切、再长? )
他们进入一处机房。机房打了盏昏黄小灯,亮度较方才一片黯黑的长甬道明亮。爬墙虎般的金属管线层叠绵延其中。怪异的是,于众多管线汇集处,占满这小室一半空间的,却并不是一座冒着烟的锅炉、一个配电箱,或一个发出轰隆运转噪声的巨型马达一类的冰冷机具。
出乎意料,那是,一颗心脏。
一颗巨大的、柔软的、半透明的心脏。
巨兽之心。没有血液。没有腥甜。不似人类心脏那上圆下尖,主动脉肺动脉二心房二心室之标准形制。没有湿黏组织液,没有牵牵绊绊的血管或结缔组织。但那确像是某活体生物之心脏。球形,雾色半透明,表面深深浅浅绛红与暗绿之斑块。那上半球正规律脉动涨缩着,如一只深海荧光水母。
甚且未有声响。没有“扑通扑通”的瓣膜搧击。它仅仅静默持续鼓动,借由众多向外延伸的动静脉管腔,将内里不可见的血液(若真有所谓“血液”)输送至这机房内层叠四处的金属管线中。听觉上唯一可辨识者,是血液之激流、旋涡或泡沫的极细微声响……
K心中暗自惊奇;正待发问,却遭Devi手势制止。一旁的Arvind恭谨向K低声致歉:“很抱歉,这也是我们的技术机密……Devi女士对您十分信任,不介意让您参观,但请原谅我们无法对此多做说明了。”
K看见Devi女士正微笑着。“但它有个名字,”Devi接口,“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个名字——
“它叫‘弗洛伊德之梦’。”她嘴角浮起一丝狡黠微笑,指向小室另一侧的门,“……两位,我就送你们到这里吧。离出口不远了。很抱歉我可能不方便直接陪你们到外面。不过,”她指向Arvind,“这段路还有Arvind会带你们。”
“Devi女士,”K说,“再次感谢您的招待……”
Devi伸手与K相握。“希望跑这一趟对你们有所帮助。当然,也衷心祝福你们接下来的行程都一切顺利。人生艰险,万事保重。”她轻轻挥了挥手,淡淡地说,“那……我就先告辞了。”
Devi女士转过身去。就此消失在那地底自我复制的无垠黑暗中。
小室门外是一条以大块方形金属隔板组构而成的长廊(事后回想,K总觉得那最后的路程仿佛行走于某种打亮了青白色照明、彼此相连的巨型货柜中,每一步都有着清晰空荡的回响);而那最后的路程确如Devi所言,仅只数十米距离。
“Arvind先生,冒昧一问——”Eurydice突然说话了,“真有‘德里之夜’这样的饮料吗?”她笑起来,“这不算是你们的商业机密了吧?”
“不算,”Arvind也笑了,神态轻松,“嗯,‘德里之夜’确实存在。它是一种配方特殊的饮料。”
“不待客?也不贩卖?”
“不贩卖是理所当然。”Arvind眨眨眼,“但即使是内部待客,也不适合。”
“为什么?”
“因为……那或许就像你所看到的德里。这城市有自己的迷人风情,但讨人厌的地方也不少。整个印度也是由许多彼此相异的元素构成。就像‘梵’。简直是古典时代以来的传统了——优劣并置,新旧交杂,从来就缺乏整体风格。嗯,个人以为,‘德里之夜’风味殊异,那可不见得人人喜欢。”他大笑起来,“至少我就不喜欢。妈的难喝死了。但Devi女士倒是很喜欢。”他摇头。
“风味过度特殊,所以也终究不敢让我有尝试的机会?”
“很抱歉,没让您尝到是我们怠慢;但让您尝到的话,那是更严重的怠慢了。”
“这么说来,”K插嘴,“让我们看见‘弗洛伊德之梦’,却什么也不肯说,就不算怠慢啰?”
“哎,”Arvind皱眉作愁苦状,“不敢,我想您一定可以体谅——”他稍停,又笑起来,“您放过我吧……”
两分钟后,K与Eurydice已再次置身德里街头。那已不是原先的酒吧入口,而是邻河另一窄街。清晨河面的白色薄雾仍未全然散去。流水声被剪碎于细琐市廛中。远处对街,赤素馨花树成排队列,牛羊散步,小贩正推着早餐车,磕磕碰碰开始早晨的营生。
酒吧的漆蓝色木门正静止于河对岸。相隔一夜,那抱着婴孩的年轻女人仍睡在门边。K突然有种错觉,或许那年轻女人并不是这城市中的游民。或许在另一个遥远地域,她与她怀中的婴孩其实归属于另一个阶级。她的另一个人生。在那整齐光洁的地域中,贫穷并不存在,疲惫与旅途的尘污也不曾在他们身上驻留;他们仅是来此访友、探亲,或者寻找女人的丈夫,一个被短期派驻此地的年轻人。这只是他们意外的一夜,因为车班延迟,他们被迫在漆蓝色门前逗留歇息。只要天一亮,车班临至,他们便会立即离开,立刻消失,隐没入这白日街道上熙攘撩乱的人群中——
K自己身旁,落叶色的晨曦在香料铺陈旧的玻璃窗上闪烁。店中的瓶瓶罐罐并不清晰,仅少许模糊残影隐没于光的背面。那雾蒙蒙的玻璃,看来就像是一个个各自相异的,脏污的梦境一般。
第39章
2219年12月9日。凌晨时分。D城。高楼旅店。
细微的擦刮声。(咔咔。咔咔。)
K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背靠床缘,瘫坐于地毯上。(咔咔咔。咔咔……)
他竟不小心睡着了。
擦刮声来自门板。窸窸窣窣的搔抓。听来并不急躁,似乎也没有任何特殊情绪。仅像是某种温驯小动物脚爪无意识地碰触或摩擦。
然而那纤毛般的触觉,竟隔着睡眠,将他自混乱的梦境中唤醒了。(咔咔。咔咔。咔咔咔……)
K走近门廊,再次透过全像窥孔监视器向外窥视。
依旧空无一物。
K这回不再迟疑。他深吸一口气,直接将门拉开。
那是一个婴孩。
不,不是婴孩。准确地说,那是一个怪异的,站着的婴孩。或者,更准确地说,怪异处在于:以那约略不满六个月之瘦小躯体,那婴孩,根本不可能会站。
然而他站着。或者说,由于肢体此刻所呈现之松弛,那其实并非真正站立;反而像是某种触及地面的,静止的悬吊物。以极高速快门将运动中摆锤曝光定格之画面——
(于是,于定格一瞬,那站立着,但根本不可能会站的幼小婴孩,其实处于一极不稳定之危险状态。仿佛于恐怖平衡灭失之刹那,那画面景物,婴孩的头颅、肢体肉身就会倾倒四散、分崩离析一般。)
K自背后看见,婴孩的裸身之上,刻画着许许多多暗红、绛紫或靛青色的伤痕。
电光石火。K突然领悟,那是个“原爆中的小孩”。
不知为何,他知道,他就是知道,那是个“原爆中的小孩”……
古典时代。1945年8月6日。广岛原子弹爆炸。八万人当场死亡。
那是爆炸后1.2秒。一婴孩之凝止时刻。
然而此时,仿佛那凝止时刻之延展拉长,旅店廊道黑白摄影般的光照下,婴孩躯体逐渐黯淡变黑。死神羽翼般的大片暗影如无数细小飞虫般袭涌而上,栖止,逐渐覆盖了婴孩的整个背面……
婴孩微微转过头来。
头颅与脸皆已炭化。原先的皮肤、毛发与骨骼已消失。某种质地薄脆的黑色物质填充着它们原有的形状。
K悚然一惊。
幻觉消失。K再度面对着空荡的,恍若无止无尽的旅店廊道。
他关上门,踱回房内;听见第十只蛾撞击了玻璃窗。
第40章
2219年12月2日。傍晚4时57分。V镇近郊。
他们进入一座废弃游乐园。
四下无人。天光昏暗。黯淡的白月隐藏于天际一角。大片霞色已敛聚为模糊晕光。K与Eurydice正穿越一处蔓生着葛藤与芒草的荒地。那荒地大约是游乐园昔时的中央枢纽,四处可见一些废弃的指路告示倾倒于草丛。而在荒地东侧,矗立着一座破败餐厅,几座贩卖亭,小吃摊与游戏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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