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廊道与一座拱顶旋转木马被遗留在时间的烟尘里。
建筑们均已严重损坏。背光的剪影间,它们散发出神的骨骸般森冷而微细的光。K听见几声鸟鸣,空洞而悠长,几乎像是从那破毁的建筑结构之内传来一般。
越过荒地西侧,他们来到另一栋建筑之前。
那便是全像地图上标示的第一个红点位置了。一座巨大的、核电厂废墟般的混凝土建筑。窗洞破损,筋骨歪曲锈蚀,外壁剥落坏毁处蔓长着淡绿色的苔藓。
似乎有人声。
他们放缓脚步,站定。侧耳细听。
人声却又消失了。
入口上方,脏污的霓虹灯管折成大片破损毁坏的标识——童稚的卡通字体:“怪怪馆”。
而入口处的闸门栏杆也早已残缺不全了。
他们侧身通过闸门缺口,步入一处中庭。
玻璃圆顶之中庭。残存的天光投射于室内景物上。廊道四周原先显然是室内造景处,而现在于那倾倒的结构残骸间,杂乱密生着许多影影绰绰的植物。
Eurydice突然停下脚步。
人声。
而且,尽管细微,但似乎近在咫尺——
她向K打了个手势。
K看见了。人声来自廊道旁植被密生处。暗蓝色泽的杂草间,并排着两株约略半人高的开花植物,正开着大朵黄花。
然而那不是花。
那是一张人脸。
人脸就长在花朵位置上。两株植物正彼此交谈着。而人声显然来自它们的交谈。
二人放轻脚步,悄悄挪近。
两株植物。除了较一旁其他草本植物粗壮外,深绿色茎叶看来并无特异之处。但它们确实处于交谈状态。在长满了细毛的花茎顶端,在几瓣孩童手掌般的萼片中,竟长出了一张扁薄人脸。
没有足以被称为“头颅”的脑壳。或说,它们的头颅比起人类头颅来显然单薄许多,而脸上五官比起人类来也小了一号、扁了一号。鼻梁仅是叶脉管般的些微隆起,眼睛像是长了瞬膜的、鱼类或两栖类的眼睛。它们有着细薄的,透明蹼膜般的唇瓣。而在它们张合的口中,看不见牙齿、舌头等物事。
它们在交谈着。它们将自己的脸面转向对方的脸面。萼片下,它们依序分岔的花茎如双手般摇摆舞动着。昏暗中看不见它们的眼神;然而那人脸之转向、前倾与后仰灵活自然,仿佛一对正闲话家常的老友一般。
K侧耳倾听。那确实类同于人声。然而它们有属于自己的语言。乍听之下或许有些像日语,但亦有弹舌音、喉音或爆裂音的出现。有时甚至像是蛙类或鸟类的鸣叫。K几乎可确认,那全然不同于任何人类语言。
他们试探着再挪近了些。然而人面花(Faciem Hominis)[1]似乎对周遭环境变化并不敏感。它们并未发现K与Eurydice的存在。
但此刻,Eurydice似乎突发奇想。
她拍了拍手。
两株人面花先后转了过来。昏暗中,它们小小的脸熠熠闪亮着。那瞬膜般的眼睑如含羞草叶片般向下萎落,眼珠似乎也滴溜溜转动起来……
它们沉默下来,静静望向声音来处。
K与Eurydice没再作声。
几秒钟后,它们转了回去,继续它们原先的交谈。
几次重复试探后,K与Eurydice约略可以确定人面花无害于人了。尽管拥有双眼,它们的视觉似乎并不完整;然而对于声音却极敏锐。只要附近有细微声响,人面花往往立即将其脸面转向该处;而原先的交谈也必然受到干扰,立即中止。
他们很快离开人面花零星分布的廊道,继续前进。
越过中庭后,K与Eurydice进入了标示着“第一展览厅”的建筑空间内。
一空阔如巨兽肚腹的展览厅。巨大的卵形玻璃橱窗像是被拔除的、神的指甲般列队贴壁而立。除了沙尘、落叶、玻璃碎屑与几张过期报纸外,地面上犹且倾倒着几座零星的,破损的展示台与玻璃柜。然而在那碎裂玻璃橱窗与玻璃柜中,除了某些展示物的固定基座外空无一物。似乎早于游乐园废弃之时,所有展示物便已被清除净尽。
就着尚未熄灭的天光,K拿出地图再次确认地点。
他们绕过那些障碍,步入通往第二展览厅的廊道。
他们又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原先以为同是人面花的交谈。然而随即发现不是。在第二展览厅入口前,K与Eurydice再度停下脚步。
那不像是人声,而是某种水流激荡般的声响。却也并非山涧野溪般规律的低鸣。那声响的强度与频率并不规则;像是几个小孩同时蹲在一摊积水之前,调皮地用手拍水玩水一般。
(错觉。细碎回音。童稚的嬉笑与叫喊……)
他们立刻发现,声音来自廊道右侧一道小门。小门上“非工作人员请勿进入”的标识犹完好存留。
K取出照明器,推门进入。Eurydice尾随于后。
一股浓重腥臭扑鼻而来。
那是间孤立储藏室。空间并不开阔,约十数米见方大小。其间依次挨挤着四座大型金属层架。杂物们如被推倒的积木般凌乱堆放于走道。而照明器的光晕对侧则是层架与杂物交错积聚之暗影。然而或由于遮蔽,或由于照明器亮度限制;此刻K之视觉,其色感与轮廓,都被某种粗粝的,色调黯淡的粒子填充占据。如古典时代八毫米规格底片或监视录像器之模糊侧录。在那样的画面中,事物均与其自身之重影相叠,而其轮廓则仿佛被菱镜偏折了光线,以某些原先不存在之色彩呈显——
水声持续。
K步入前两座层架之间的走道。然而在他清楚辨识层架上的物品之前,他很快发现,水声来自第三座层架之后。
K小心跨越横阻其间的杂物,穿越至第三条走道处。
那是一个人。
一具尸体。
女人的头颅。头颅圆睁着恐惧的大眼;仿佛乍然为照明器光线所惊吓。其中一只眼睛尚称完好;另一只则已严重腐蚀,眼球陷落于裸露眶骨中,如蜻蜓之死。她的左侧太阳穴有个明显伤口。暗褐色的血冻残片如微小昆虫般沾黏于四周……
女人并无下半身。她筋肉裸露的左臂在骨骼与血管的不规则断面处消失。右臂尚存留,指向储藏室内里的方向;但并无右掌。手腕处同样是个不整齐断面。像一个未完成的石膏胸像抗拒着雕塑者对她的修整……
然而更怪异的是,她的头颅与面容,她的五官,她的脖颈、胸口、仅存的右臂,整具破裂胸像般之半身遗体,均被包覆于某种质地黏稠的半透明胶质中。一颗庞大如史前巨蛋般,半透明的茧。然而那茧的质地并不均匀,有些地方十分清澈,但在较不透明处,除了沾染了尸体的残骸与血污之外,本身又带有某种不规则的铁灰色纹理或微粒。如一满是针状纤维的冰层。
“是M。”Eurydice突然说。
“那是M……”即便K未及反应,Eurydice的声音依旧清冷,“我们还是来晚了……”
K看了Eurydice一眼,没有说话。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将她推向自己身后。他蹲下来,仔细审视了尸体仅存的眼珠,而后取出探测棒小心翻动尸体的头颅。
胶质茧壳中,头发皆已腐蚀毁坏。K在耳后与头颈之连接处找到了几撮仅存发丝。“M的头发是栗色的?”
Eurydice点点头:“是。而且她的面容确实是这样没错。还是认得出来的。”
K沉默半晌。“你见过这种东西吗?”K问,“这些把她包起来的怪东西?”
“没有……”
“嗯——”K继续以探测棒试探着那胶质巨茧,“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
探测棒之尖端正穿入胶质中。K掌心感到如人体裸肤般致密的阻抗。然而此刻,出乎意料,那尸体突然抽动了一下。
是尸体M的右手。触电般的抽搐。
又动了一下。如一枚藏身于茧中,历经漫长畸变而终究苏醒的蛹,那尸体之右肘似乎正意图自地面扬起。
K停下动作。
仅止于此。至少十数秒之间,那右肘回归原先的沉寂,不再出现任何后续动作。
K继续将探测棒缓缓戳入至胶质茧壳内。然而正当器械尖端正要碰触尸体时,却又有了回应。
不可思议地,仿佛意图回望自身之来处,尸体M的头颅竟开始缓慢转动——
齿轮器械般的分节动作。M的面容依旧凝止于死亡骤然临至之时。如一尊被酸剂严重腐蚀的塑料人体模特儿;惊惧,恐怖,欲望之扭曲与痛苦在他们的脸上溶蚀又凝固。(一张中世纪宗教画。戈雅地狱照相之定格。)然而此刻,那头颅开始缓慢偏转。那偏转如此艰难,不像是由自身肌肉牵动,反而全然类似某种鬼物,遭遇一不明之外力所压制、拉扯、施暴,痛苦地拗折自身之躯体……
Eurydice不自觉后退一步。
“别怕。”K握住Eurydice的手,“是噬体菌。那可能是噬体菌的细胞质流动。
“我从前在资料上看过这种东西。”K继续说,“但这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这畸变的黏菌品种。你听——”
照明器光圈已然转暗。空气中浮漾起一层冰冷雾气。M的头颅继续艰难偏转,展示太阳穴连接着后脑的大片撕裂伤。她的颅骨已被分解为许多破片。此刻在那头颅偏转时,尸体之右肘亦持续向上扬起。那断裂肢体逐渐成为突出于整个尸身之团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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