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K皱眉,“我是指,生解方面找上你是什么时候?”
“大约是我进入第七封印前一年左右。”Eurydice数算,“2212年。”
“那位联络人是?”
“她叫作M。我不知道她的真名,也不知道身份。我只知道她的代号是M……”
K心中一凛,但不动声色。“你见过M本人吗?”他问。
“见过一次。就是在他们说服我来担当这项任务的时候。”
“请告诉我会面的精确时间与地点。”
“我可以告诉你准确的时间,但我得去查才知道。”Eurydice抬起头,光亮在她黑暗的瞳眸中一闪而逝,“……就在我受训前半年左右。”
“好。会面的地点是?”
“就在D城。城里的某家咖啡馆。”
“确实位置?”
“R19站。磁浮轻轨的红线R19站。车站共构的商场里有间咖啡馆……”
K站起身。他想起过去数次R19站置物柜的传递任务。廊道上,烟雾幻彩缭绕的咖啡馆。他也突然想起过去Eurydice说过的另一件事:年幼时,在她个头儿还小得能爬进家中衣帽间的大衣柜里时,她曾把衣橱角落建置为自己的秘密基地。有时她知道母亲就要来叫她吃饭了,她会恶作剧地躲进去。然而有一次她躲进去后却睡着了。醒来后打开柜门,家中空无一人。父亲和母亲都消失了。她到处找,绕遍了家中每个房间、每个角落,一个人影也没有。她大哭起来,就这么坐在地板上哭了好久好久……
(后来呢?你爸妈回来了吗? )
(没有。我不记得他们回来过。但后来衣柜门自己打开了;从我的秘密基地里,走出了一群拳头大小的小人儿。小人儿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他们似乎很兴奋,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吱吱喳喳地说话。我本来想问他们,我的爸妈到哪里去了?但我很快发现他们根本看不见我……)
(小人儿后来到哪里去了? )
(他们向我走来,穿过我的身体,然后就不见了……)
“为什么找上你?”K问,“在此之前,你与生解早有联络?”
“我刚说了,在此之前,我与生解没有任何关联。”Eurydice稍停,“……我明白你的困惑。怎么会找我?为什么会是我?我想对于生解来说,找上我或许是必然的。但——”Eurydice深吸一口气,“很明显,一切都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因为,我母亲Cassandra早年就是生解的人。”
“是吗?你如何得知这点?”
“当然我本来不知道。”Eurydice回答,“我从前跟你说过,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与M联络时,她告诉我一些母亲的事。之后我向我父亲求证,他证实了其中某些说法……”
“什么说法?”
“M说得也不很详细。”Eurydice表示,“她说,她与我的母亲早在少女时代便已是旧识;两人同时加入生解后,又成为来往密切的同事。她告诉我,母亲生前其实一直是生解的情报员;而她之所以死于一场原因不明的旅馆大火,也确实牵涉到她们的情报工作……
“若是M的说法为真,一个合理推论是:我的母亲当然是被‘生解’的敌人,也就是第七封印所杀害的。是第七封印的干员制造了那场旅馆大火。”Eurydice继续解释,“……但根据M的说法,我母亲Cassandra的确切死因,其实依旧是个无解的谜。这也是之所以到现在,在她必须向我揭露母亲的真实身份的此刻,关于我母亲的死,她依旧无法给我一个明确真相的原因。M说,那是个复杂的过程,许多细节她也弄不明白,各种推论都缺乏任何直接或间接证据。M告诉我:‘照理说,到了现在,是我有求于你;在容许范围内,我不应有所隐瞒。但关于Cassandra的死,请原谅我所知有限——’
“根据M的说法,我母亲生前是‘生解’中相当重要的角色。除了才能之外,我想这与她的理念有关。她是个有着坚定信念的人。M说,从少女时代开始,我母亲始终坚信生化人与人类之间不应存在差别待遇。但重点是,组织中,多数内部人员认为,除了透明水蛭基因所导致的血色素差异之外,生化人与人类之间绝对不存在其他任何生物上或基因上的不同。然而尽管对人类政府的歧视政策深恶痛绝,我母亲却不尽然同意这群同事的观点。她的看法比较暧昧。她认为客观来说,其实很难就此论断生化人与人类两者之间的异同……
“M告诉我,我母亲始终认为,在这议题上,草率的‘是’或‘不是’的看法,都十分危险。那应是一种流体般的未定形状态。她认为,无论是类似‘差异是否存在’,或‘具体差异究竟为何’之类的问题,都该看证据才能下判断……根本上应当从生化人的产制过程中去寻找答案。而唯有当生化人对自身之本质更加了解,才有可能精准拟定对于生化人族类最为有利的策略——
“换言之,我母亲认为,在此一关键问题尚未获得厘清之前,在生解和人类联邦政府的对峙上,无论采取何种战略、何种行动,本质上都是可疑的。当然,她的意思并不是要等待关键问题彻底厘清之后才能有所动作——事实上情报工作的环境也不允许如此;而是必须把此一问题作为一重要事项来看待,投入资源进行处理。
“然而麻烦的是,人类联邦政府官方严格控制了绝大多数生化人产制的关键技术,且均以极机密规格处理。对于生化人产制,生解本身其实极其无知……
“而这又牵涉生解的过去。”Eurydice垂下眼。深夜的寂静如雾气般弥漫于狭小空间中,仿佛一切声响皆已死亡,“M告诉我,生解现在是衰落了……尽管组织依旧存在,然而情报活动已大幅缩减,甚至可说是相当沉寂了。M说,在她们开始为生解工作时,生解的常设组织规模就已经很小,人数也相当少了。‘其实只是个游击战的格局,’M向我强调,‘就我记忆所及,也很少获得真正对第七封印具实质破坏力的情报。虽然组织中的生化人们还足以发展出某些自体演化或逃避筛检的方法,但主要是为了自保……坦白说,多数时刻,光是研究如何逃躲第七封印的猎杀便已令生化人们殚精竭虑;除了少数个案外,已没有多余能力针对人类联邦政府进行主动或攻击性的情报活动了。然而不知为何,截至目前,第七封印却依旧非常在意生解,耗费了不成比例的资源意图将我们赶尽杀绝……’
“但更可疑的是,M告诉我,根据极少数他们意外发现的文献,生解从前的组织规模并不是这样的。数十年前,生解曾经是个对人类联邦政府极具威胁性的大型叛乱组织。但不知为何,似乎是在一夕之间,仿佛古典时代消逝的印加文明一般,生解就莫名其妙地缩小了,崩解了,衰亡了——
“而关于那段时期生解所遭遇的,原因不明的巨变,除了极少数语焉不详、不甚可靠的文献外,无论是在生解内部,或外部的人类世界,却几乎找不到任何电磁记录,也找不到任何其他文献。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没有任何人有所耳闻……M说,我母亲Cassandra认为,这也极可能与生化人产制过程有关;或至少是和那些生解所不了解的事有关。而那正是情报工作的关键。事实上,就是因为这样——”
Eurydice突然休止,抬头望向K。她手臂垂落,身躯依旧瘫软,像个结构已然坏毁的、缺乏内在支撑的人偶。微光下,她的眉眼陷落于黑夜海洋般的暗影中,仿佛灵魂正隐蔽于层层海水下。
“就是这样,”Eurydice声音颤抖,“才有了你。K。你就是生解内部某个特定项目的实验对象……”
K没有回应。他右手轻轻抚摩着左手指节,暗红色胎记静静睡在他眼角;而他眼中水光闪烁,幻影似有若无。“……是吗?”似乎只是一瞬间的沉默,K问,“什么样的项目?实验内容是什么?”
“详细内容我不清楚。”Eurydice说,“我甚至连项目名称或代号都不知道。M很直率地告诉我,关于这件事,她所知道的部分,完全不被允许向我透露……”
“你的意思是,”K打断Eurydice,“你不清楚实验内容;然而你却接受生解委任,亲身涉险来执行对此一实验对象,也就是我的监视?”K笑起来,“还真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不,不是这样!”Eurydice声音沙哑,如玻璃与沙砾之擦刮,“M向我解释过。她说,这实验项目,最初主要的擘画者之一就是我的母亲Cassandra。她说,为了我的安全,为了组织的安全以及她自己的安全,我知道得愈少愈好。但她也强调,虽然无法透露原初实验构想,但后续部分,由于需要我的协助,当然是必须说明的……
“‘项目的后续记录,主要任务是观察实验对象的思想与情感样态。’M嘱咐我,‘尤其是后者。尤其是,如果实验对象的情感样态发生了明显变化的话。大幅度的改变固然重要,但细微变化也并非全无价值。总之,如果可以的话,你必须贴身记录实验品——亦即是K——的心情与想法。你必须观察K遭遇任何事件时的任何反应。他的言语、他的举止。借由观察,你所获取的数据,就是这项项目最重要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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